母亲觉得巴威尔不能理解雷宾,她看见他眯着眼睛,——看来是在生气。于是,她小心而委婉地说:
“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工作,让别人来担罪名……”
“对啦!”雷宾摸着胡子说。“暂时就这样干。”
“妈妈!”巴威尔很是冷淡地喊了一声。“如果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人,就假定是安德烈吧,借着我的手去做了什么事情,而我却白白坐了监狱,那么妈妈你怎么想呢?”
母亲打了一个冷战,疑疑惑惑地向儿子看了看,不同意地摇着头,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出卖朋友吗?”
“啊哈!”雷宾拖长了声音说。“我明白了你什么意思了,巴威尔!”
他嘲了挤了挤眼,朝母亲说:
“妈妈,这事是很微妙的。”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威尔说:
“你的想法还很幼稚,兄弟!做秘密工作——诚实是没有用的。你想想:在谁身上查出了禁,谁就被关进牢里去,而不是教员——这是一层。第二,教员教的虽然是检定的籍,但是中的实质,完全和禁没有两样,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二层。就是那些人,也和我们一样在希望着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在官府看来,都是一样的罪,对不对?第三,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俗语说得好,马下人不是马上人的朋友,假使受累的是老百姓,我就不会这样干的。他们呢,一个是僧侣的儿子,另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使百姓们起来——我是不明白的。
“绅士们的想法,我这个种田人是琢磨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当然了解,但是绅士们想干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他们安安逸逸地当了千年的老爷,剥我们百姓的皮,现在突然地——醒来了,让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欢听童话的,兄弟,而这种事情,跟童话差不多。不论哪位绅士,都和我离得很远。冬天,在田野里走路,前面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什么动物,是狼,是狐狸,或许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远!”
母亲注视着儿子。他的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宾的眼里,却充满了阴险的光,他自满地望着巴威尔,兴奋地用手梳理着胡子,接着说:
我没有功夫献殷勤。生活严酷地望着我们;在狗窝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绅士们里面,”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开始说道:“也有为了大家伙的幸福,丢了性命,或者一辈子在监牢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一回事!”雷宾说。“农民们发了财,就升为绅士,绅士们破了产,就降为农民。袋里的钱空了,不知不觉地心眼就干净起来了。巴威尔,你还记得,你从前教过我,——人怎样生活,就怎样想,如果工人说‘好’,老板一定说‘不行’,工人‘不行’,老板按着他们的本性,一定会喊‘很好’!这样看来,农民和绅士,在性质上也是不同的。如果农民们肚子吃饭了,绅士们在晚上就睡不稳。当然,什么人中间都有坏坯子,所以我也不同意偏向所有的农民……”
他站起身来,周身显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脸色阴冷,胡子发颤,好像牙齿在无声地打战,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于乡下,却是生疏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受不了!你能明白吗?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这种屈辱!在那儿,饥饿好像影子一下跟着人们,面成是捞不到手的,捞不到!饥饿吞下了人们的灵魂,连人们的面孔都毁坏了!人们不是活在那里,而在难以忍受的贫穷里腐烂着……加上周围,衙门里的老爷们,好像乌鸦似的窥伺着,看你还有剩下的一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一个耳刮子……”
雷宾向周围望了望,一只手支着桌子,身体屈向巴威尔。
“我再次看见这种生活,简直想呕吐。我看,吃不消!然而,我到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不行,灵魂,你想淘气啊!——我这样想。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即便不能给你吃面包,我就给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给我的灵魂煮粥吃!我对他们感到既可怜,又可恨。这种心情,像一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里搅动着。”
他的额上冒着汗,缓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尔。他把手放在巴威尔的肩上,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帮助我吧!给我一些读读吧,要那些读了之后使人激动不安的。应当把刺猥塞进脑壳里,浑身是刺儿的刺猬!告诉你城里的朋友们——替你们做章的人们,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点东西吧!希望他们写出的东西能使乡村滚沸起来,使人们能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了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低沉地说:
“用死来治愈死,对啦!就是——为着使人们复活而死!为了使整个地球上无数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紧!对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够复活,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乜斜着雷宾,把茶炉拿进来。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话,压迫着她。从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有些与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划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地充满着一种急躁的憎恶,虽然急躁,然而却是无声的憎恶。不过,雷宾是说出来,而且不像丈夫那样叫人害怕。
“这是必要的!”巴威尔点头同意了。“我们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印报纸……”
母亲微着望了望她的儿子,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
“给我们印吧!材料有的是!写得简单些,让小牛犊都睦得懂!”雷宾应道。
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叶菲姆!”雷宾望着厨房门说。“叶菲姆,到这里来!这就是叶菲姆,他叫巴威尔,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
在巴威尔前面,站着一个身穿短外套,长着一双灰眼和亚麻色头发的宽脸青年,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观望巴威尔。他身体很好,看样子很有力气。
“您好!”他沙哑地问候。并跟巴威尔握了手,尔后用手捋了捋挺直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