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眼下该挖的是田而不是地,可他不忍心让翠翠去挖那死板的浆土,才往垭口上的玉米地去。
到了地里,翠翠一眼望去,一版红薯地焦焦黄黄的,看样子竟还有收成,另一版黄生生玉米茬子地好大一片,还一锄未动,跟娘家的地比起来好了很多。
换在以前,凭她姐妹五人之力,这一片地只怕也要挖个两三天。
翠翠虽然心生畏惧,但有新家做后盾,安全感,充实感,力量感增添了不少,当下也不说话,走到地边就动手。
一锄挖下去,锄柄就到土里了,这土竟然十分厚实。
焦死人也不说话,拉开架势,有心试探翠翠的劳力,一锄一锄,不想太慢,也不能太快,翠翠毕竟是小女孩儿。
她能有多大的力气?
那时节的小抱倌进婆家,老人公婆都是要经过一番劳教的,翠翠这个年纪正是被这个社会虐待的时候,尽管焦死人的心性比较好,但他也得看看翠翠的实力,能不能过老婆魏氏那一关。
他却不知道,翠翠四岁能抬水,五岁就跟四姐姐成了家里的主要脚力,力气不大,毅力却是不小,他这速度又怎能把翠翠丢在后面?
不过,翠翠的锄头较小,焦死人挖一锄,她就得挖两锄。
越往前挖,焦死人越惊奇,他一锄,翠翠就两锄,他快,翠翠更快,他慢,翠翠不曾慢,始终是宽度一致,步伐一致,挖到后来,这女孩儿一身大汗淋漓,愣是不曾掉过队。
这一行地,眼看就要挖出头,挖出头,这亩地就等于挖去了十分之一,这女娃手脚这么利索,是铁打的不成?
这时候,焦死人是还没有感觉到体力匮乏的,但他不敢挖了,再挖下去,这女娃这双胳臂明天就废了。
焦死人放慢了速度,挖一锄顿一下,只想着让翠翠也慢点,把这一行挖到头就收工。
翠翠却不敢等他,依旧是那速度,直到挖出头。
一挖出头,翠翠马上侧过身来挖焦死人这一弧。
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坡,魏氏从首饰垭喝茶就回来了,一边走,她一边还哼着小曲儿。
那魏氏年纪二十五六,生得杏脸柳眉,两只桃花眼,嘴角一颗黑痣,挽着头髻,别着头花和银簪子,穿一身暗青色的斜襟琵琶襟,全身都绣着暗红的梅花,大袖口,大裤脚,三寸金莲,手里还捏跟绸质手绢,走路一扭一扭的,跟那戏台上的宫女一样。
焦死人远远看着她走来,心里生出一股怨恨,当下也不作声,跟着翠翠把这一行挖完。
从自家地边回家是必经之路,魏氏只看到地里有人挖地,并没注意是两个人,而且还有翠翠这样一个小女孩儿。
焦死人三步两步过去拦住了魏氏的去路,他也不生气,只拉着不让她走了,指着翻好的土笑着问道:“你来看看这两条弧线,猜一猜,哪边是我挖的,哪边是她挖的。”
说完一指翠翠。
魏氏这才看到自家地里多了一个正在察汗的女孩儿,走过去一看,问道:“这是一天挖的?”
焦死人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一天挖的吗?就挖了半天不到。”
“你再看看,一样的宽度,我是拼着老命地赶也没赶上她,结果她还帮我挖了一些。”
魏氏死不相信地呦了一声道:“这是谁家的女娃子啊?我可不信。”
焦死人敌视着她道:“不信是吧?我也不信,可她做到了。她才七岁,换了你,跟她比比怎么样?”
魏氏不免生气,又道:“有啥了不起?这土干舒了,好挖。”
焦死人鄙视她道:“那就比一比?”
魏氏怒道:“干嘛跟我比呀?她是谁呀?”
焦死人道:“我就没打算让你跟她比,你也比不上。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今天领回来的儿媳妇。我给你打个招呼,这孩子,你今后不用管,她自己知道煮饭下地,样样都不错。”
魏氏见焦死人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很是不放心自己,也很是瞧不上自己,反而把这个小抱倌看得跟宝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害怕老娘虐待了她?既然是小抱倌,哪有不被虐待的?你怕我虐待她,老娘偏要虐待给你看。
焦死人看魏氏的脸黑得能刮下一层锅墨子来了,知道这女人一直记着小时候的事,也看惯了家族里的老人公婆管教媳妇的手段,就又再次提醒:“有一点我要给你说清楚,这孩子是富谷寺里长刘三爷的侄女儿,也是刘有地的女儿,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要不是刘有地遇了匪,遭了难,这女儿是万不能嫁进我们家来的。”
“当然,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们家,人家看上的是桃树园、这里是赵大少爷的地盘,娃儿在这儿生活多少可以受些庇护。再者,刘有地虽然遭了难,刘三爷还在的,刘三爷刘秉璋你不晓得我晓得,是永和公口外堂的当家三爷,手下有几百个弟兄,个个都是江湖人、火爆脾气。”
“先说清,后认真,我们这样的人家,背上背不起那个袍字,冒犯了人家,走遍天下都没地方说理去,要是有一天刘三爷来做客,知道他侄女儿受了虐待,要算旧账,我可不会给你担着,我也担不起!”
魏氏气得掉头想走,嫁这样窝囊一个男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业!可是,老娘也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在老娘身上睡的都是江湖人,唯独你不是,刘三爷又算个什么东西?
没想到翠翠已到了跟前,给她鞠躬叫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有多讽刺?只有魏氏自己知道。
翠翠看到魏氏被公公拉到地里,又说了这番话,就肯定她是自己那没见过面的妈了,于是放了锄头就过去鞠了一躬,弱弱叫道:“妈。”又向焦死人鞠一躬叫道:“爸爸。”
焦死人答应一声,翻着眼珠子看着魏氏,就看她怎么来应声儿。见魏氏黑着脸转过一边,不理不睬,焦死人恨了她两恨,牵起翠翠的手道:“女儿,你妈有时候脾气不好,她要是骂你,你就听着,不要生气就好。她要是背着我和金瓜打你,你一定要跑,别傻站着给她打,凭你的力气和机灵,她也打不着你。但我看,你不是一个懒惰的娃儿,做什么就像什么,你妈也不能打你,对不对?”
这话把魏氏贱踏了一番,但同时又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魏氏不管焦死人阴阳怪气的话语,却是认定了一点,任你再精灵鬼怪,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子,你还能翻过老娘的五指山?
翠翠经历这一番变故之后,虽变得聪明懂事了些,但她却是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怎么会说话,听公公这样当着面地说,就知道这个婆婆不好应付,当下除了害怕,就只是点着头,表示答应。
魏氏见了,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