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把手哈哈笑。
船上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德清恨得牙痒痒,很想过去搧他两个嘴巴,又怕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动手污了师傅的名声。
舵把手道:“我看这位爷也是有些身份的人,也很勤劳,人品自然是不错的了。”
何老幺叹了口气:“唉……就别提人品了,人呀,总没有十全十美的,包括当今的皇上,说他好的人毕竟还是少,说他坏的人就多了去了。每个人的处世立场不同,做事的方法就不同,别人对他的看法也就各不相同。人世间的是非曲直,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
舵把手哎了一声附和:“你说对了,人心不古嘛。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就是好事,对自己有坏处的事就是坏事,道理这个东西就像小孩子玩的跷跷板,哪头轻,它就往上翘,哪头重,它就往下沉,就看你站在哪一头。要是支点刚好在中间,两头不翘也不沉,那不大可能,能就也不好玩儿了,还是不能如人意的。”
何老幺哈哈笑起来道:“这个比得好!”
德清看他那轻狂的样子很是讨厌,接过去道:“就比如这个羊杂碎和赵大少爷,你们倒是来称一称,到底哪个轻哪个重哇?这是不消别人说的,而是大家眼睛都看得见。难道,有些人就不该让人恨吗?”
说完拿眼望着何老幺冷冷的发笑。
这意思有点含沙射影,何老幺一下成了哑巴。
舵把手道:“如果拿这两个人来比,那就没得比,赵子儒的粮食买多少一斗?一斗白米也不过一千二百,杨某人,一斗黄谷都要卖个两千,要是借贷粮的话,你就是吃的金子哟!一比就会气死人,凡是那帮大爷一个都不能跟赵子儒比,还是不比吧。”
德清道:“我师父常说一句话,相由心生,善恶难分,福自我召,实在好笑。赵子儒就不必说了,他的心肠就长在脸上。可是有的人,披着一张笑脸,红光满面,却藏了一肚皮的破烂,最可恨的是,好人发不了财,他倒发了大财,这也是福自我召吗?好不好笑?这种人该不该杀?哼哼,有的人更该杀,明明自己十恶不赦,却要来装好人,好像谁不认识他似的!”
这一席话,把佛家的禅语都拿来破解了,满是杀气,说得船上的人都没了声音,把何老幺的心子戳得鲜血直流,痛到五脏六腑。
何二狗不懂什么叫相由心生、福自我召,何老幺可是全懂,这小子这样说,谁还受得了?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和这些人完全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有其师才有其徒,徒弟对他这个姓何的如此排斥,税狠人对他何家可能就是恨之入骨了,找到他,只怕也是自取其辱,还想跟他合作,简直是豆渣脑壳。
想到这里,他老子遗传给他的牛脾气就上来了,再不去管什么仙人不仙人、狠人不狠人了,什么观音阁、什么茅针山统统去他妈的蛋,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纯粹是放狗屁。
何老幺可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一生气,税狠人也不寻了,下了船大步往回走,再也不理会那个愣头小子。
二狗也是感觉到了他哥的心声,紧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恰好这时,耳内听得一声呐喊:“就是那两个狗贼!弄死他!”
何老幺猛一抬头,前方涌来黑压压一群人,都举着扁担锄头朝自己二人迎面扑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破口大骂,疯了一样,领头的就是刚刚跟德清说话的脚夫。
何老幺叫一声不好,回头对二狗道:“快跑!今天要挨打!”
何二狗一看那领头的人,也慌了,跟着何老幺就往河坝上游狂奔。
见这二人想跑,脚夫队伍一片叫骂,人群横向前冲,像渔网一样散开。
一时间河床上喊杀震天,鹅卵石满天飞,活脱脱群狼扑羊般的壮观。
何氏兄弟形如两条夹紧尾巴逃命的狗,既要躲避身后飞来的石头,又要躲避脚下满河滩的乱石,还得选择逃命的方向,紧迫不已,狼狈不堪。
渡船上的人被这一突变惊得目瞪口呆,那舵把手更犯嘀咕,这两个不像坏人呀,怎么都追着人家喊打喊杀呢?
那叫德清的少年本是税狠人的得意弟子,全名余德清,他对此却不足为奇,给众人解释道:“你们不知道吧,那就是县城何家的地主少爷,就在昨天,芝兰的狗贼把赵家的粮船堵在河心不让上岸,不让穷人买粮食,官兵和赵家联手都没干过那帮狗贼。结果,把等着买粮的饥民惹翻了,上千人把何家围着吃大户,把家都给他抄了!”
船客们明白过来后,唏嘘不已,也有人拍手称快。
那舵把手哭笑不得,自嘲道:“真是瞎了眼了,我竟然没有把他认出来。”
余德清道:“要不是昨晚见了莫师叔,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没想到今天一早跟他不期而遇,他不自报家门我也认不出来。若非跟他对了切口,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他。”
众人闻言,纷纷唾弃,继而放眼观看河坝上的追逐。
几十个脚夫已经把何氏兄弟逼到了河床倒角的狗脚弯,此处前方是绝壁,左面是河水,右面和后面全是追兵,要想逃脱就只有跳河。
但如果跳河的话,准会被后面追上来的人用卵石砸死在水里。
二人几乎都绝望了,何二狗都已经转身捡石头准备拿命相拼了,何老幺突然低喊一声道:“有路,快跑!”
何二狗再一转身,见何老幺径直朝绝壁的排洪沟冲去。
何二狗一望,水沟虽然陡峭,沟两边却生长着许多杂树,完全可以攀岩而上,而且数丈高处就是山梁,爬上去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好在脚夫一路追来跑了很多路,早已经力竭了,等冲到近前捡石头攻击时,一是没了力气,二是没了准头。
何老幺二人这段攀爬也就有惊无险了。
逃离了虎口,脱离了危险不等于就没有了危险,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后面再追上来喊一声,就又有可能被包围。
何氏兄弟根本不敢停留,就算累得往前爬,也不敢停下来歇气。
一上山梁就是一片林子,顺着林子往上爬,一直到山顶都没遇到堵截。
这时候应该是安全了,但二人依旧不敢托大,顺着山梁一边小跑一边歇气。
过了这道山梁,二人缓步而行,待气喘均匀了,面前是一处垭口。
一阵山风吹来,慢慢烘干了湿透的衣裳,何老幺一阵伤感,觉得面前一片迷茫,处处都不是出路。
他兄弟二人竟然走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细想起来,何老幺非常后悔没有全力阻止何大爷堵截赵家粮船。不让赵家粮船靠岸、穷人买不到救济粮,所有人是不是就真会买何家的粮了?这是不用大脑也能想明白的事,偏偏自己还糊里糊涂跟着瞎闹。
荒谬啊,拿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搞来搞去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简直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