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弥的声音越来越高,语速也变得越发地急促,如果不是浑身上下缠满了药带,他这会儿甚至可能会直接跳下小榻:“他们只会想着,这些北方汉人受苦受累,关我何事,为啥我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解救他们呢?而世家高门更不可能乐意,他们打赢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好,反而要在北伐之战中牺牲利益,出钱出人,肯定是恨死你了。”
“大嫂最担心胖子的就是这点,他现在是世家的一员,真的能永远直接你吗?万一哪天象五桥泽时那样,在咱们背后使了手段,到时候我们指望谁来救?”
刘裕静静地听完了向弥的这些话,一言不发,大帐之内,只剩下了向弥因为刚才过于激动,而沉重的喘息之声,久久,刘裕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铁牛啊,你信得过我吗?”
向弥有些意外,说道:“我就是信不过我儿子,信不过我自己,也信得过你啊,寄奴哥,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哪怕要我现在死在你面前,我也绝不会犹豫半分。”
刘裕微微一笑:“是的,你就是这样的好兄弟,我非常清楚这点,也毫不会怀疑你说的这些话,因为最后的那些,确实是阿兰在生前,无数次提醒过我的,她说胖子始终是人,也会变成以后象谢家那样的大世家,希望能子孙后代世袭最高的权力,未必会和我们这些军中的汉子们一条心。”
向弥点了点头:“那你难道不应该作些防备吗?就连大嫂她也…………”
刘裕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这个也要防,那个也要防,那我首先就得防了你的大嫂,她跟我汉胡不两立,这才是最大的立场冲突,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在防着胖子之前,先跟她一刀两断,成为敌人?”
向弥瞪大了眼睛,嘴角微微地抽动着:“这,这怎么可以,大嫂她,她为了你,为了你甚至背叛了她的族人,家国,和最亲近的,如同父亲一样的黑袍决裂,你不能这样对她!”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阿兰的心和为人我们都知道,但是立场,血缘这些是不可改变的,这也是她最后还是多年离开我的原因,我们都知道她心中的痛苦,都会理解她这种两难选择的挣扎,我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让她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象最后的那一战,阿兰从城中冲出的时候,你说,她是你的大嫂,还是你的敌人?!”
向弥的嘴唇在轻轻地抽动着,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刘裕叹了口气:“这就是了,不要说是你,就是我,在阿兰冲到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甚至也不知道,来的是敌还是友,直到她向着明月飞蛊射出了那一剑,我才知道,她始终是站在我的一边,但如果当时刺我的不是明月飞蛊,而是她大哥黑袍,我想,她可能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也许,就是因为她太了解这种立场不同,相爱相杀的感觉,才会托你带话,让我防着胖子。”
向弥喃喃自语道:“是啊,她会知道,这些话我一定会转述给你的。”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其实,胖子和妙音,也多次跟我说过同样的话,说阿兰跟我立场不一,最终是汉胡不两立,要我对她有所防备,他们都是跟我至亲,至爱,一路以来全力辅佐我的亲人,爱人,家人,你说我要是这个也防,那个也备,最后大家会处于什么样的关系?再说,我能怎么防,怎么备?”
向弥这下彻底无话可说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这个帐内回荡着。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话音稍稍地缓和了一些:“胖子是人不假,现在变成了世家也不假,但是,如果我们连跟胡人都能化解恩怨,成为同胞甚至家人,那为什么要把世家门阀,变成不死不休的敌人呢?世家的问题在于他们占了大量的土地,人口,而不少子孙后代只知享乐,不思报国,导致国家无法集中本应该能集中的资源,去造福苍生,去收复失地,在我们还是底层百姓的时候,更是只留下了那些作威作福的世家子弟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的回忆,对吧。”
向弥咬着牙,点头道:“是的,我从记事开始,就不知道给村里的庄头们打过多少次,我家每年到收租子的时候,那就是最难过的年关,这些都是世家带给我们的痛苦,所以你一说要带着我们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响应你,跟随你,而我铁牛虽笨,也很清楚,要拿回这些,就得从世家的手里抢,去夺。”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但是我们有必要象消灭胡虏国家一样,把世家大族给消灭吗?我们的兄弟们,我们的战士们,有能力在不依靠世家子弟的情况下,治理好天下,管理好整个大晋吗?”
向弥的嘴在轻轻地抽动着,无话可说。
刘裕叹了口气:“就象你铁牛兄弟,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不是没让你当过一郡之长,你自己也很想有所作为,但是,你连字都不识几个,公都看不懂,不出一个月,郡内的公务堆积,无法处理,最后我只能换了谢家的人过去接手,你说,是我没给你机会,是我向着那些世家子弟吗?”
向弥痛苦地摇着头:“都怪我,都怪我没化,不争气,连个最简单的公都看不懂,连累了寄奴哥,让你只能用那些世家子弟。但是,但是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你让我们的子侄们进庠序,识认字,不就是为了有一天以后能取代他们吗?”
向弥想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坐直了身子,沉声道:“等到我家的小子,等到我们这帮兄弟们的小子们都长起来,都识字了,哼,到时候看这些公务,谁来处理!”
刘裕平静地说道:“好,那我们的儿孙们都识断字了,那你如何确保他们不会变成新的世家子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