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谦卑。长达数个世纪的历史感。再次拔剑时,所有这些情感与神圣的使命感一齐流遍了柯恩的全身。他记得上次让这把神话时代遗留的伟大武器出鞘还是在他刚成为骑士团长后。那时他还只是个刚通过考验的毛头小子,肩负着接下来的管理与指挥职责,面前是将为侍奉全能之主而献出的一生。在做出抉择的重担进入他的生活前,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
和预想中一样,伟大遗物一出鞘,圣佑军们便成了虔诚的朝圣者,其中一些狂信徒看到如此神圣的画面,甚至流下了喜悦的泪水。耀眼的阳光射入半透明的剑身,穿过如棱镜般绚丽的内部结构,折射出一道炫目的彩虹。数百人跪在高举圣物的柯恩面前,抚摸他的身体,亲吻他的靴子,高声歌唱着赞扬对全能之主的敬慕。现在士气已经不是问题了,他们的惊叹和欣喜之情显而易见。见时机成熟,柯恩清清嗓子,下达命令:“为了全父的荣光,我们将坚守到黄昏,或是战至最后一人。”
面对着如此伟大的英雄的存在,即使大多数人都对柯恩冷酷而不通人性的形象感到厌恶,他们也在原始崇拜和传奇战士的命令下把不满抛在了脑后。如此傲慢,如此狂妄,谁能去质疑这样一位英雄,一位继承了圣遗物的全父爱子?
“请原谅我,我主,”柯恩轻生说,“因为我配不上您的爱。我只能用您长子的遗物来鼓舞已经萌生退意的凡人,让他们能带着勇气与荣誉战斗,值得获取您的怜悯。请您抚慰悲伤的亡者,直到他们准备好再次侍奉您而得以重生。”
他闭上眼睛祈祷着,感谢他能有机会为全能之主服务。尽管他这些天来几乎未曾合眼,朝圣者们的赞歌还是让他感觉比以往更有精神了,仿佛有一股清凉的泉水流过他的血管,冲走了原来的柯恩,只留下一个为全父献身的冠军战士接替他。当他来到前沿阵地,许多人的脸上都洋溢出欣喜的光芒,他们歌唱着责任,唱着勇气和牺牲。一直唱到声音沙哑再不能提高声音。唱到热泪盈眶,高涨的战意在胸膛中涌起一股窒息般的情感。
“受祝之人将永远活在祂的国度,永生不灭。吾走在正义之路上,尽管它遍布荆棘,吾仍将赤脚行走;尽管它横跨火焰之河,吾仍将翻山越岭;尽管旅程艰难,但圣光必指引吾的步伐。全父的力量即是人类,人类的力量来自全父。”他开口道,“虔信全父,审判罪人,降下裁决!”
“虔信全父,”他的士兵们齐声高呼,“审判罪人,降下裁决!”
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中,这很重要。
投石机的轰响愈发激昂,如同操作它们的工兵般不顾一切。弓箭手把弓弦拉得吱吱作响,声音不谐,却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决心。虽然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杀伤成果,但仍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怒吼。
前排士兵用脚踏出整齐的节拍,齐声高喊着“以全父之名”。这一声原始而不详的召唤让茶花领的军队骚动起来。伴随着箭雨和石块落下,几十个人中箭倒下了,甚至第二团的一名士兵被吓得肝胆俱裂,当场倒地而亡。一些失禁的士兵想要溃逃,却被唐纳德用眼角的余光止住。他们停顿了,然后继续冲锋,暂时。
老天爷啊。唐纳德的心快要蹦到嗓子了,老实说他也被吓得不轻,远处的敌人好似一道山崖,沉闷的低语和遮蔽阳光的浓云在空气中蔓延,带来非自然的寒冷。这份寒冷主宰了战场,将一切都染成了黑色。
阴影在天空中徘徊,就连劳伦斯也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武器和盔甲似乎比以前更重了,他意识到那是恐惧,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显然其他人也感受到了。
“随我冲锋!”他紧咬嘴唇,直到沁出鲜血,用疼痛压制了惊骇。“向我展示你们的勇气,我的战士们!”他咆哮着,就像在呼唤战斗般。
在战场另一侧,信徒们愈发紧握武器,肩膀靠的更近。团结带来力量,这是全能之主的教诲。一千多块胸甲和腿甲碰撞着摆出了防御姿态。透过整齐的长矛,柯恩辨认出了劳伦斯。双方的喊叫与战吼沸反盈天,虽然只是透过密集阵型的一瞥,但劳伦斯也认出了柯恩。那是没有一丝波澜的空洞双眸,没有嗜血的狂热,也没有丝毫迷茫犹豫,里面只映照出死亡。
劳伦斯一马当先突入敌阵,在附魔盔甲的保护下,他毫不在意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浴血搏杀,尽可能地为身后的士兵减轻压力。教会的防御阵型在抵御最初的冲锋中收敛甚佳,但不消片刻便如秋风中的落叶般不断凋零。人数的劣势让教会在这场消耗战中失利。最后,他们不得不收缩阵线,否则就有被趁虚而入的危险。
劳伦斯大开大合地抡着剑,剑上唯一的符闪烁着,在剑刃上投射光芒。一把长戟砍在肩甲上,虽然没有破甲,但还是让他抖了一下。肩膀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样疼,但他还是尽量掩饰着。在这种时候,士气就是一切,他必须鼓舞人心,给士兵们以勇气。他不能在痛苦中弯下腰或表现得萎靡不振,至少在胜局已定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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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步行作战,抛开不愿也不会骑马的原因外,他喜欢靠近自己的士兵,脚踏实地作战。士兵们尊敬一位愿意流血并与他们站在一起的领袖。值得欣慰的是,在劳伦斯的带动下,敌人的左翼正在瓦解——来自第一团的三队剑士正在努力把敌人的缺口撕大。于是劳伦斯便转移到左翼,奋不顾身地血战,鼓舞着身后的战士。尽管劳伦斯厌恶狂信徒,但他不得不承认敌人的坚韧,即使他们陷入包围,身受重伤,也战斗得好像入了魔一般,狂呼酣战,不要命地发起反扑,只为在死前多拉一个敌人上路。
“第二线…”柯恩咆哮道:“前进,以全父之名!”
虽然已经杀红了眼,但大部分狂信徒还是保持着建制撤退到了后方。一阵急促的箭雨宣告着反击,第二线部队汇入前线,接着是钢铁的碰撞与士兵的怒吼。一阵寒风裹挟着杀意与寒冷,恰好在劳伦斯面前刮过,近在咫尺。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恐惧侵占了他的心房,时间凝固,堪比永恒。少顷,他意识到自己并未中招。待视野清晰,卡琳与菲丽丝正护卫在他身前,与柯恩过招。劳伦斯一愣,随即举剑与两人一起攻向柯恩。这个男人很厉害,劳伦斯只见过他两次,也许是三次,却觉得自己和他不打不相识。他浑身散发出无比傲慢的嗜血杀气,劳伦斯此前从未有过如此扭曲怪异却又莫名骇人的感受,如今却在他身上体会到了。
柯恩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失去了冠军的领导,四周的茶花领士兵不断遭到袭击,或是逃散,或是扎堆作战。圣殿骑士们在另外三名荣光圣骑士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无不一击即溃。劳伦斯瞥见一个士兵被圣殿骑士开膛破肚,瘫倒在人群中,刚想爬着逃走,就被踩碎了脑袋。心急如焚的劳伦斯想甩开柯恩去帮他们,但柯恩紧跟着他,不时扫出长剑,逼他格挡,使他无法退出战斗。他很自信能赢得下战斗,就算劳伦斯被保护在中心,就算卡琳强的像个怪物,他照样得心应手。他不断进犯,压得三人被迫却步,离茶花领参战的位置越来越近。
远处,唐纳德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嚎。劳伦斯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注意力差点分散。在他眼中,柯恩朝他挥出的一剑朴实无华,却有雷霆般的飓风之势,他躲避不及,只能转过身,用前臂格挡。然而只是被剑锋擦到,他的前臂护甲就炸裂成了熔融的金属碎屑,鲜血从裂缝中漏出。卡琳迎上了柯恩的剑锋,将劳伦斯护在身后。菲丽丝难过地呻吟了一声,却没有管他,只是举起短剑,再次从另一侧袭向柯恩的大腿。
痛楚让护手甲变得奇重无比,劳伦斯被迫收手,并松开护手甲,使其掉落。他的一只手暂时被废掉了,但他还能坚持战斗。缓了片刻,他调整了剑姿,因为靠双手发力的劈砍动作是没法用了,他需要更精准的刺和挑,这套动作他不是太熟悉,因为在他所认识的战场上,追求力度和速度已经能处理绝大多数情况了。
再加把劲。
趁着柯恩被逼退的瞬间,劳伦斯猝然压上,朝他的面甲直刺而去。未等卡琳怒骂,柯恩便扬起了嘴角。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而劳伦斯立刻接上。他的头盔此前挨过一击,已经有些变形,不能再为面甲提供完全防护。没错,劳伦斯完全受自己战斗习惯的牵制,力量和速度也无可挑剔,但他也因受伤和急迫更易忽视周边环境,从而造成行动上的轻率。
柯恩头盔中招,脚下不稳。劳伦斯以为胜券在握,再次出剑。
然而柯恩在此时疾冲向前,扭过肩,迎头撞向他的前胸,用力甚猛,他的身体随之向后飞去。此举有效,他走赢了一步险棋。
他们离陡坡只有几步之遥,劳伦斯未加留意。
他这一撞使劳伦斯身子一斜,跌向坡下布满锋利铁锥的陷坑。见劳伦斯就要殒命,卡琳也只好如柯恩预想的那般攥住了裙甲上的钢链,奋力把劳伦斯扯了回来。但她也因此失去了格挡的机会,柯恩一剑洞穿了她的胸膛,而后一拳把菲丽丝打倒在地。劳伦斯坐在地上,使劲晃了晃脑袋。被柯恩撞到后,到现在他依然头晕眼花。
“不…”他颤抖着捂住了受伤的手臂。
柯恩悄然上前,明显不急,犹如在田园漫步。
“孩子,快跑。”卡琳咬牙说道:“以后记得三思而行…”
未等劳伦斯起身,柯恩就一脚踩在卡琳胸口,脚掌重重碾磨。卡琳痛得倒抽一口气,不住地咳血。覆甲的脚掌沉重无比,她的肋骨根根折断,有如生脆的树枝。劳伦斯目眦尽裂,他面无血色,语无伦次,不顾一切地扑向柯恩。柯恩没有还击,而是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劳伦斯的神态,纹丝不动,面无表情。他怀疑地看着那只攥拳的手,目光在劳伦斯相对瘦小的身躯上逡巡,不自觉地琢磨着哪里可以打断他的骨头,以便能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让他动弹不得。或许这还真是个难题,他的脖子像柳条一样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折断。
要杀死他不费力,但要活捉他就有些难度了。然而下一秒,他的心开始狂跳。柯恩把脚从卡琳身上移走,避开了劳伦斯的拳头。
那是什么东西…柯恩并不熟悉神选者的传说,他的一切战斗目标也仅限于拖延对手,并在可能的情况下俘虏劳伦斯,把他带回圣城。他对民间传说和夸大其词的教典故事没有任何兴趣,凡人的忧虑与日常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但他突然觉得激怒劳伦斯并非是明智之举。
相比身材魁梧的柯恩,劳伦斯就像一名未经历练的少年。在他身后,将领和官兵纷纷奔走呼号,试图在混乱中营救卡琳和菲丽丝。十下心跳后,柯恩发现劳伦斯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消失了,就好像刚才源自本能的警告只是某种错觉。
“为什么?”劳伦斯捡起他的剑,气喘吁吁地质问僵立在原地的圣骑士,“为何不取我性命,反而伤我亲朋?”
“我是全父之仆。”柯恩低声道,“主人如此要求,我便不问缘由。”
不。劳伦斯瞬间改写预判。此人并不冷静,虽然表面上是一套,可一旦开口说话,他就露出了原形。
他疯了,劳伦斯想,天杀的。
“无需动此干戈,”劳伦斯把剑一横,“杀了我,否则你永远也别想碰她们一根汗毛!”
柯恩皱起眉头,箭步上前,轻蔑地向劳伦斯出剑,仿佛仅在剔除肉排中的少许软骨。
劳伦斯用受伤的手臂撑起剑身格挡。柯恩瞄了一眼劳伦斯的伤口,抿嘴一笑,只露星点牙齿。他笑得迫切,眼神饱受折磨,这是劳伦斯见过的最邪恶的一景。
“多谢。”柯恩说,“碰上不易死的人,我会更愉快。”他后退一步,身上骤然爆出烨烨白光。
他再次以非人般的速度冲向劳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