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带着宿醉醒来,营火已经熄灭,他捂着快要裂开的头呻吟了一声,才突然发现自己正枕着唐纳德的腿,菲丽丝还歪坐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半分钟,劳伦斯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至少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时候尚早,新兵们还都醉倒在一起呼呼大睡,天边的朝霞映着一丝红晕。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功劳,劳伦斯感觉自己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一边向伙房走,一边思考着未来的计划——时代已经变了,如果想在这个混乱的世界生存下去,他就必须将自己的领地打造成一个真正的堡垒,将他自己的部下培养成一支顽强不屈的精锐部队。昨夜之后,他决定不能再消沉下去了,想要守护他的伙伴,他就必须做好迎接上千场激烈战斗的准备。
劳伦斯知道逝者已经长眠,他如何悔恨如何痛苦都毫无用处。他把多余分心的杂念摒除,下定决心再不会像昨夜那样失态,以免有辱自己作为最后一位银翼骑士的荣耀。
是的,他一直知道,愿意跟随他的战友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都是这么说的。银翼骑士战无不胜,他们的传奇故事甚至在塞连民间都广为人知。这些举家搬迁追随劳伦斯的人都相信他们很快会在新时代的传奇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的故事会被当成光荣的历史讲给后人,被写进上万篇赞美诗中加以传唱。
不管这些人渴求的是荣誉还是金钱,抑或二者都有,劳伦斯都不想让这群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失望,他们会再次坐在一起喝酒的,喝庆功酒。
但首先,劳伦斯要履行他的承诺,按时把早饭端到梅菲斯托面前。伙房里一片寂静,显然厨师还没开始工作,所以劳伦斯打算自己动手给大家做早餐。他不是这地方的第一任主人,所以他也不介意亲自下厨会不会辱没他的身份。在很久之前,人魔大战尚未演变成全面战争前,此地的前任主人是位家世显赫的伯爵,那时伫立在这里的城门高大威武,让人过目难忘,伯爵甚至用嵌在城门上的宝石与黄金炫耀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地位,但那个飞扬跋扈的伯爵已经被恶魔活剥了,而新主人劳伦斯比他更谦逊,更低调。
像他这种懂得对现实低头的聪明人来说,长寿并不算很罕见的恩赐。
腌肉、粗燕麦粉、盐、猪油,甚至还有半罐蜂蜜。厨房里的食材都是从自由之城运来的,从它们都很新鲜的细节看,至少说明奥兰多公爵很重视这个据点,所以劳伦斯应该不用太担心这个据点会被公爵当成弃子。劳伦斯一边想着,一边把腌肉剁碎,扔进锅里准备熬汤。早上就着一碗热乎的肉汤,再吃上半块面包应该可以让士兵们精神抖擞地训练一上午,考虑到有梅菲斯托这位贵宾,劳伦斯最终还是咬咬牙,多切了一块腌肉。
“唔,好吧。”劳伦斯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的故乡,既没有煤气灶也没有电磁炉,而他得先把炉子烧热才能做饭。就在他为自己的健忘懊恼时,一个瘦小的黑影溜进了厨房,突然开口,把劳伦斯吓了一跳。
“大人,我可以帮您…”
“谁?”
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让劳伦斯下意识把手探向腰间,只是他忘了自己没带佩剑。身后是个楚楚可怜的姑娘,她也被劳伦斯的应激反应给吓到了,看得出她很害怕,但还是一直咬着嘴唇站在那里。
“是你,你叫什么来着?贝丝、贝蒂…”
“我叫阿贝尔,梅西耶男爵的长女。”
“哦,有事吗?”劳伦斯有些不快地撇了撇嘴。
“我可以帮您,生火…”阿贝尔揪着她脏兮兮的裙角,怯生生地说道:“我想做些什么…赎罪。”
劳伦斯懵了,他不知道这个贵族小姐经历了什么事,才会突然变成这样。
见劳伦斯沉默不语,阿贝尔便有些紧张地说道:“我会生火,也能帮您打水,不管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只要您允许。”
“啊…”劳伦斯看了看角落里的干柴,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你就帮我烧火吧。”
老实说,劳伦斯虽然不像唐纳德那样对阿贝尔恨之入骨,但他也很反感她的大小姐做派,既然她主动提出想干点什么,那就随她去吧。
……
一小时后,在守夜老兵的催促下,宿醉的新兵们接二连三地爬了起来。一大锅肉汤就摆在不远处,于是他们不满的呻吟与叫嚷就此止息,变成了迷茫的对视。
按惯例来说,他们应该晨训完才能吃饭,而在他们训练时,厨师们才会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开始工作。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不。但从浮在肉汤上的不少碎肉士兵们可以看出,今天厨师似乎格外大方。
“尝尝我的手艺!”劳伦斯抄起一柄大汤勺吆喝着:“赶快起来吃饭,下锅汤可就没这么多肉了!”
“你做的?”唐纳德揉了揉淤青的眼角,抽了抽鼻子,“闻起来好像不错。”
“开玩笑,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手艺。不过这锅汤是那个大小姐帮我做的。”劳伦斯笑了笑,给唐纳德舀了一碗肉汤递了过去,“赶紧喝吧,今天还有很多事没办呢。”
“大小姐?”唐纳德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了看睡眼惺忪的菲丽丝。
“不是她,是她。”劳伦斯指了指正忙着扇火的阿贝尔。
让劳伦斯没想到的是,唐纳德突然就拉下了脸,气冲冲地向阿贝尔走了过去。
“你想死是吧?怎么还不滚?”
劳伦斯被吓了一跳,他很少见唐纳德发火的样子,哪怕是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唐纳德最多只会吼上两句,其目的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用争吵来激化矛盾。劳伦斯猜测,阿贝尔一定是做了某些触犯唐纳德底线的事,才让这个一直都平易近人的公子哥暴跳如雷。
“我…我想…”
阿贝尔也被吓了一跳,她哆嗦着向后退了两步。正在气头上的唐纳德也不管什么绅士风度,飞起一脚狠狠将她踹倒在地上。意识到不对劲的劳伦斯这才跑了过来,和几个同样没搞清状况的新兵一起把暴怒的唐纳德架住,没让他更加沉重的第二脚踢在阿贝尔的头上。
“兄弟,冷静点!”劳伦斯一边拉着大吼大叫的唐纳德,一边大喊道:“过来帮忙,去扶她起来,让她离我们远点!”
劳伦斯和几个新兵也只能勉强拖住怒火攻心的唐纳德,不让他继续逞凶。假如他们不架住唐纳德,那个大小姐会被他活活打死的,劳伦斯很确信那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绝对挨不住唐纳德的全力一击。只是没人愿意上来帮他,一来唐纳德此刻的表情格外狰狞可怖,二来他们都相信唐纳德是个睿智而冷静的领袖,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合理原因的。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劳伦斯在角力中被一肘磕在了下巴上,坐倒在地呻吟起来,脑子嗡嗡直响,半天没缓过来。这时唐纳德才意识到劳伦斯还很虚弱,他立刻冷静下来,回头去看劳伦斯,暂时顾不上阿贝尔了。
“我…抱歉。没事吧?”
“唔…”
似乎是刚把气喘匀,阿贝尔哭着爬了过来,她断断续续的哭诉让人心碎。
“你…打死我吧。我知道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也…愿意…偿命。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杀了我吧…父亲、母亲、特蕾亚…他们都不在了,我也…”
看来她知道了。事实上阿贝尔并不傻,从唐纳德支支吾吾交代她妹妹的下落那时起,阿贝尔便猜到了妹妹的命运,而后来在领地里毫无意义的求证和寻觅只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如今阿贝尔孤身一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妹妹。那晚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是她崩溃前的最后一次爆发,活着没有意义,她早已不再畏惧死亡。然而唐纳德向她陈述的恶毒猜想与污蔑,比一百把尖刀更具破坏力。她虽然没想害死谁,但无可反驳的是,她的确害死了许多人,如果她实话实说,也许那些士兵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是可以活下来的。
唐纳德呆住了。他突然发现,阿贝尔看上去不同于他印象中的样子。她麻木的惨笑隐藏着悲伤,身形瘦小而憔悴,她的一头漂亮长发像茅草一样纠缠在一起,干燥而粗糙,参杂着几根白发。那个趾高气昂的大小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毅,背负着使命来寻求死亡解脱的疯子。
唐纳德小声骂了一句,然后再次回头看向劳伦斯。
“我没事。”劳伦斯气呼呼地问道:“现在冷静下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
唐纳德绷着脸望向阿贝尔,却发现那姑娘已经昏过去了,而卡琳就单膝跪在阿贝尔身旁,面无表情地摆弄着她的身体。
虽然不知道卡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唐纳德马上就反应过来,并下意识拉着劳伦斯站了起来,把腰杆挺得笔直。
“极度的痛苦情绪,以及长时间的饥饿,”卡琳并不在意唐纳德的反应,她捏着阿贝尔的脸拎到眼前端详了一会,用冷漠的语气低声说道:“她的心律很不稳定,想让她死的话,半夜把她丢到墙外喂狼就行。别当众处决一个没有犯罪记录的人,这会影响其他领民的判断力,让他们误以为领主是个残暴的屠夫。另外,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是领主的私人财产,而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损害了领主的利益。念在你初犯的份上,这次不追究你的责任,但别有下次,明白了?”
虽然卡琳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唐纳德还是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的,这和他父亲所说的‘合格的贵族永远不会把刀摆在桌面上’是一个道理,而他也听懂了卡琳话中的警告意味。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处理方法了,你来决定她的命运吧。”卡琳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劳伦斯命令道:“亚当小子,还有他的未婚妻,和我去趟自由之城,奥兰多公爵要见你们。现在准备一下,十分钟之后来北门找我,有什么问题路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