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又一个清晨,阳光依旧照耀在宫城上,一夜未眠的天云上人揉了揉眼眶,再度恢复成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走入了位于一处偏殿的炼丹房。
他拿出一个造型奢华的小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粒红丸,外表光滑温润,静静地待在绸布上,他心里清楚这所谓的成仙丹丸不过是一些对身体无害的东西,外加研磨成粉的老参雪莲混杂成的,吃下去能不能延年益寿不好说,但起码能保证不会吃坏身子。
这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当年被逼无奈混进了道观成了个道士,本以为一生都会这样了,结果有一天听说了那位陛下的事迹,便猛然发现自己还是有成为人上人机会的--而他也确实抓住了这个机会,江湖骗子的手段有时候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也会奏效,谁能想到仅仅是一些药丸和话语就能让他当上国师呢?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天云上人拿起那颗红丸,他在犹豫,犹豫到底要怎么做,昨晚他想了一夜也还没决定,但很显然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去纠结了。
一个宦官走了进来,大概是催他去面见陛下,天云上人微皱眉头,想要盖起盒子,下一刻宦官的动作却让他连汗毛都耸立了起来。
那个年轻的宦官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想必里面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红丸。
天云上人呆呆地看着宦官年轻的脸,之前的所有迟疑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个盒子。
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想要那位陛下死?
沐浴更衣,焚香用膳,在栖安殿的钟鸣过三遍后,从犹豫不决变得心如止水的天云上人随着宦官一路前行,再度到了御花园。
在那里,他见到了大魏的天子,他为陛下号脉,为陛下讲道,神态一如往常地出尘。
最后,他拿出了仙丹,或者说应该叫红丸。
他恭恭敬敬地退下,如同往常一般态度平和淡然,然后在走出那道拱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被时间和求仙问道折磨得越来越苍老的陛下脸上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候的英武模样,在他的身边,一个宦官打开了盒子,陛下以水送服,像以往一样,服下仙丹。
此时,是元熙八年九月十九日的上午,大魏天子服下了那颗红丸,他的感觉很好。
按照后来大魏宫廷起居注的说法,这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在服下红丸后,陛下如往常一样感觉浑身舒畅,且渐开食欲,思进饮膳--甚至还有心情过问一些政事,比如让司礼监那边催一下内阁,尽快将南迁的旨意发下去,最好明后两天就能起行。
陛下还问起了北境的一些军情,当听到辽人已经开始清扫相州外围,显然是不准备越过相州直奔京城后,他的心情明显更好了一些--因为这代表着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迁至东南,后续能带走的东西也更多,这样偏安东南后求仙问道的路显然会更顺利些。
而除了宫廷内部一切如常,宫廷之外也没有什么新鲜事,朝廷那边,虽然人心渐乱,但大家都知道陛下必然会选择南迁,所以没了留下死守京城直面辽人的阴影后,大多数人还是能保持镇定;而掌控着朝政的内阁,如今说话算数的杨溥依然没有升任首辅,新设国师进入内阁的事情也因为辽人南侵的事情耽搁下来,想必这样的格局还会维持一段时间,起码也要等到到了东南之后才会有变动。
次辅杨溥以及入阁凑数的其余两位阁老这些日子都住在了内阁,北境军情太多,不管是死守京城还是迁都东南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如今的朝政几乎都是被杨溥总揽,六部居于内阁之下,隐隐又恢复了些张怀仁在时的景象。
当然,既然已经到了国战的时刻,军事上的事情显然更让人关注一些,这些天总揽京城防务的定远将军顾怀在不遗余力地加强京城的防御,除了调兵运粮之外,他还让前些日子调到京城的神机营入驻了一些城门的防务。
除了这些,他还经常亲自出没于造作监那个都快落了灰尘的衙门,从国子监带了好多士子学生在大张旗鼓地搞着什么--联想到这位之前折腾出的天雷火炮,不难想到顾怀是想穷尽心力为保卫京城加几分保障。
这些事情落在许多人眼里,不知不觉便多了几分同情与悲哀,因为谁都知道陛下不会留在京城,顾怀做的这一切无论声势再大无论再尽心竭力,最后都是些无用功--但这好歹让人们看见了一些力挽狂澜的勇气与胆色,让内阁舍弃了那么多名将高官最后选择一位五品将军总揽防务的决定变得合理了一些。
这就是元熙八年九月的京城,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人心思不定,官员们从早吵到晚,百姓们人心惶惶,市集间粮价飞涨,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从北境传来,恍惚间一片大祸临头之相。
一切的转折点都发生在下午。
在服下红丸的六个时辰之后,在内阁一片中奋笔疾的杨溥突然看到了几个火烧屁股一样跑过来的宦官,着急忙慌地说着什么,他听了半晌,才听明白他们传达的谕令:即刻入后宫觐见。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杨溥和另外两位阁老对视了一眼,纷纷掀起官服下摆就往后宫跑,陛下这些年不管事,所以自然没赏他们宫中骑马坐轿的特权,可怜三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爷子沿着宫道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没赶上。
就在他们尚未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第二个消息--陛下驾崩了。
元熙八年九月十九,大魏天子赵寅在宫中逝世,享年四十九,享位二十二年。
死了,终于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