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大魏元熙七年的最后一个月,年味儿自然也就开始出现在苏州城里,顾怀早上出门去街巷外的小摊买吃食时,已经看到巷子口的人家挂上了过年用的大红灯笼。
他咬了口饼,边往回走边回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想了许久才得出结论那时候还没被王五那黑厮绑上山,应该还在和莫莫在山林间流浪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么看来这一年的折腾还是值得的,起码现在勉强有了个能称为家的地方。
走到小楼前的时候,莫莫已经在后院喂鸡了,穿着入冬后新做的侍女服,绑着淡蓝色的围裙,端着簸箕站在一群鸡鸭中间,微黑的小脸上神色明显好了很多。
顾怀就这么站着看了许久,不知怎的莫名看出股心安的味儿来。
等到天色再亮了些,顾怀便已经走在了李府的小径上,他昨晚回来的消息肯定是传到了李府的,但那会儿还在纠结怎么安抚叛逆了的小侍女,也就没打算去前院,但今早肯定是不能再推迟了,再怎么说他身上也还挂着个赘婿的名分。
当然他是更希望李明珠不在的,毕竟有些事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但过来引路的下人带他走到长房时,他便知道今天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他站在李明珠的闺房前,突然有些紧张。
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虽然一开始来入赘就是想混口饭吃有个住处,但李明珠确实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在这半年来还产生了许多纠葛现在他去了趟京城回来就要找李明珠谈谈,实在是有些不要脸。
但好不容易才哄好家里那个祖宗,实在也是没了办法。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整理了许久的措辞,手抬起好几次都没敲门,等到好不容易再一次下定决心,那扇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一袭白色襦裙的李明珠站在门内,抿了抿红唇,然后露出足以让满院萧瑟消失不见的笑容:“相公。”
顾怀有些尴尬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夫人起这么早?”
“相公等很久了么?”
“没有,刚到。”
李明珠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妾身刚刚一直站在门后。”
气氛莫名更尴尬了些。
不知道这个聪明的女子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在落座后,顾怀还没有开口,她便说起了很多事情。
“相公改天真应该去看看,现在的城北,工厂已经连成了一片,比最繁华的城南还热闹,许多外地的商贾也来到了苏州,布价越来越低,钱家那边元气大伤,可能再过十年都缓不过来,坊间都在传可能钱家要改行了”
“上次二房三房他们回来过一次,找上了老夫人,大意是说想重新合伙做生意,老夫人问妾身是怎么想的,可相公北上之前说过如果他们回来相公就会生气,妾身也就硬气了起来”
“相公是真的很有做生意的天赋,李家吃下朝贡之后,可能好些年都不会出岔子了,妾身也就没有再打算和他们一起压价,倒是西域那边也许可以开一条商路出来,都是多亏了相公当时定下的方向”
一身白裙的女子坐在桌边不停地说着,说着顾怀离开以来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本来不是喜欢说这么多话的人,却因为某些不安不敢停下来。
--大概在她听见脚步声高兴地走到门边,却发现门外的那个人一直沉默着没有敲门就开始了。
顾怀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看着李明珠平静地说:“我看过大魏律里和离那一篇了。”
听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突兀和古怪,没有功名穷困潦倒被迫上门入赘的生突然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后想要和离抹去身份上的污点,而且这场入赘从一开始就是笑话,非但没有实际上的夫妻关系,而且还主动站出来替入赘的李家挡下了一场飞来横祸。
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如果理智一点精明一点的话,就该立刻点头同意吧?然后礼送出门从此之后绝口不提入赘的事结个善缘,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不想。
侧脸好像比白裙还要苍白几分的女子低垂着头:“是因为她么?”
顾怀怔了怔,他原本已经做好被责骂被嘲讽被奚落的准备,摆出一副我就是要踹开李家自己单干的模样,结果对面的女子一开始就知道问题所在。
他想了想后说道:“是的。”
“你们不是主仆么?”
“我捡到她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身侍女服也是我捡来的,”顾怀平静地说,“一开始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方便,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但我没有觉得她照顾我是理所当然的,也不认为我和她是主仆。”
“那我呢?”
好像心里某个地方颤动了一下。
顾怀看着对面紧紧抿着嘴唇的女子,她是那么漂亮,好像这个世上干净美好的东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偶尔身影透出股孤单的气质,倔强地以女子之身挑起了整个家族的大梁,没有颐指气使的气息,反而透着股阳光下干净明亮的味道。
她生病的时候会躺在床上静静地听你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她会在马车上和你说着生意上的趣事,小心地观察你是不是不感兴趣;她会在下棋的时候开口说我们圆房吧,哪怕已经脸红成那副模样;送你离开的时候,她会小心地凑进你怀里,告诉你她等你回来。
“虽然这样说未免有些渣,如果早一点遇见的是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顾怀沉默片刻,说道,“但是如果没有她,也许我就不会活着走到苏州城了。”
“如果你问我喜不喜欢你,那当然是喜欢的,或者说我连做梦都不太敢想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但走过一趟京城,我才想明白一些事情,我和她一起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她连两年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记忆的开始就是我的脸,我虽然从来不自诩是个好人,但也做不出来那种丢下她的事情。”
“我习惯了家里她说话的声音,习惯了她做的饭,习惯了晚上她会帮我倒洗脚水,习惯了走到天南海北都有她跟着,我觉得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会有一个锚点才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孤独,而我的锚点就是她。”
“当然,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反正这个世道也就这样了,既然做了官,脸皮厚一点三妻四妾好像也符合当下的价值观,连大魏律法都管不着。”
顾怀叹息道:“但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也实在觉得有这样的想法,连站在你面前都会有种罪恶感--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这些说出来,才能让你总有一天放下这些往前走。”
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