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在张怀仁死前,无论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也就是个工作问题,然而随着朝堂上风波的愈演愈烈,皇帝陛下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张怀仁得罪的官员确实不少,甚至都不用他自己动手,就有一大批人等着落井下石。
毕竟张怀仁在任这么些年,那些贪腐受贿的,尸位素餐的,拉帮结派的官员,多多少少都被他收拾过,要说心里没点记恨那是真不信,但偏偏讽刺的是挑起这一切的都察院御史杨知和张怀仁并无往日恩怨,但他那封奏折却真正地成为了这一切的开端。
于是张怀仁的家眷扶灵出京才走了不到五十里就被连夜追了回来,唯一有遗漏的是那位当初被称为小阁老的张承,不知道是不是张怀仁早就料定会有今天这一幕,在当初顾怀回京在酒楼闹出那一场堵门不让走的风波之后,张承便被他打发回了老家。
棺材停在张府,家眷被暂时看管,接下来就是百官议罪,朝堂上官员们面面相觑,抬头往上看便发现次辅杨溥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显然是不打算出声--好在朝堂上除了那几个给张怀仁弄出来十大罪的跳梁小丑外还是有很多明白人的,最后也就议出来个“弊弄天子,专权蛮横”之类的罪名。
但很显然皇帝陛下对这罪名很不满意,对官员们糊弄其事的态度也很不满意,所以在第二天,新的旨意就下来了。
家眷发配的同时更进一步,抄家。
这就缺了大德了,张怀仁头七都还没过,兢兢业业干了那么多年,结果死了还没几天就被折腾到这个地步,朝中一些近年才步入仕途的官员们瞠目结舌,显然是之前没见识过大魏天子的这种做事风格--连脸都不要了。
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他们不够了解那个陛下而已,首辅身死,次辅代政,杨溥虽然比张怀仁好说话一点,但显然也不准备让陛下去碰国寻仙问道,事实上修问仙台的旨意在张怀仁死之后第二天就送到内阁了,可还是被杨溥封驳了回去,皇帝陛下眼见短时间拿内阁没办法,便把目光投向了成为众矢之的的张怀仁。
在他看来,之前那些被张怀仁堵回去的愤怒,不发泄实在对不起自己,而张怀仁当了这么些年的首辅,哪怕手再干净,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份不低的家产--抄家既能出气,又能顺便捞一把,何乐而不抄?
至于百官会怎么想,他实在不想去管。
最关键这事儿他还不太放心让官员去干,不知道是怕那些官员和张怀仁有交情下手太轻还是怕他们中饱私囊,于是在下了旨意的第二天,一帮宦官就挽着袖子像模像样的守住了整个张府,开始抄家。
其实硬要说起来,在大魏这个官职随时能丢只要有关系就能重回朝堂的年代,抄家也没啥,从开国以来被抄的人多了去了,倒霉了就抄家,抄完了拉倒,只要还有名声和关系在,过不了几年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到时候捞回来也就罢了。
但此时还没人能想到,这批让人啼笑皆非的宦官抄家居然抄出来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惨剧。
不知道是不是从很多年前起宦官就被打压,这帮阉人没办法掌权开始,他们的心理就逐渐出现了问题,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陛下因为张怀仁的教训算是彻底对官员死了心开始委以他们重任,这批宦官这次打定了主意要给陛下看了看他们的表现,于是从大魏元熙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开始,到九月十一日止,他们封住了张府的门,不准任何人转移财物。
这么一搞,不仅财物没能转移,连人也转移不了了,张府上上下下还是有几十口人的,之前都准备扶灵回乡了,家里自然没什么粮食,但这似乎并不关那些宦官的事,他们一边寻找着那些渺无踪影的财物,一边不准任何张府的人妄动,于是在十几天后人们看见的,是十几个已经饿死的人和几十个即将饿死的人。
而经过十几天的抄家统计,从张怀仁家中共抄出白银三百二十一两,张怀仁自作画十几幅,还有家眷首饰珠宝若干,这一下宦官们傻了眼,因为按这个数字抱上去,陛下是肯定不会满意的,而陛下不满意,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再次站在台面上,所以领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咬了咬牙,做了个决定。
很快有消息传出来,说张家还藏了几十万两白银,早已经提前转移,宦官们也表现出了不抄出来决不罢休的态度,于是新一轮抄家再次开始,先是审,审不出来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开始招供,比如张怀仁某年某月于某某地方收了某某多少银子之类的,至于到底收没收?那不重要,反正宦官拿着口供上门就是了。
一时间旧党许多与张家有关系的官员都倒了大霉,谁也没想到被张怀仁那个老实人堵了几年的陛下如今身子骨好了一点就宛若出笼的疯狗,放任一群宦官在这件事上大做章,京城百官立即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找上的是自己--于是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看透了其中的环节,知道那些宦官才是这些惨剧的主导者,而陛下只不过是想出口恶气,所以默认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开始给宦官送礼。
而作为如今朝堂实际上的领军人物,内阁次辅杨溥,却并没有对这些事表明任何态度,他依旧每日去内阁,依旧批改奏折,把张怀仁留下的担子挑了起来--但他没有对这些荒唐透顶的闹剧勃然大怒或者从善如流,而是沉默地看着。
他看着那个原本以为最多只有几个月好活的陛下突然开始活蹦乱跳,看着那些宦官把京城闹得鸡飞狗跳,看着张怀仁的名声在他死后几天内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看着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的大魏不知道又要变成什么鬼样子。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一直到一封折子送到了内阁,上面写着皇帝的又一道旨意。
立天云上人为国师,主祭祀祈福,位同大学士,入阁。
杨溥沉默了很久,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位陛下,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