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城是个大城市,拥有不少博物馆。有的博物馆会展出名画,引来不少年轻的男女,在那些名画前面摆造型。一个跟随他们的摄影师会扛着长枪大炮,挤着眼睛为他们拍些照片。经过一系列后期的处理之后,那些照片会被放到网上,被无数人看过,然后被遗忘。就是这样一系列的流程,每一个站在流程之中的人都能赚到钱,只有那些沦为背景的名画沉默地看着一切。
还有的博物馆,主题是历史与社会。每一个展品的前面,都会有一个铁牌,上面写着一大串没有人会去阅读的展品简介。有的展品连铁牌都没有,那么那些无用的字,就干脆印在旁边的墙上,反倒能显出很有格调的样子。在这样的博物馆里,游人大多是老人与小孩,以及匆匆赶场的旅行团。老人们也不看那些展品,只是四处闲逛,和这一个说一会话,感慨几句,再去找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同龄人。孩子们倒是会把那些展品看上两眼。如果那展品是什么动物的标本,或是一些奇异的图腾,他们便会半张着嘴发出几声惊叹,再对着那几段中英并行的展品简介观望一阵。他们当然是看不懂的了,或者说,他们绝不会仔细看。只要有第一个孩子跑开,跑到下一个展品旁边去,这一群孩子便是全部都要跑掉的了。至于那些旅行团,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博物馆这种地方逛。说来也奇怪,如果这是一段去往外国城市的旅行,他们便会欣然走进那些博物馆去,“感受这城市的化”。而若是去往王安这样的城市,他们的想法便是截然不同的了。他们想的是,王安城里明明还有不少值得一睹的风景,这导游却把团队带到博物馆里来?那么,这负责旅行团的公司,显然是在团队的行程里放水了。“与其来这种地方无聊,都不如去旁边的商场买些东西,岂不是比这快乐的多?”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这样想着,暗暗地有些怨气。
走在博物馆里的人各怀着心事,陈列在其中的物沉默地看着他们。
这城市那么大,博物馆不少。可是如果你仔细想想,其实,那些博物馆到底在讲些什么故事,可能根本就没人在意吧。
那一年,张凌冰给自己家的这一个小院子起了新的名字,名叫“灰水镇历史博物馆”。那时的她还不曾想过,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名字,会给她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就在那天,在她把写着这八个字的铜牌挂到家门口的时候,灰水镇正在经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在前面的时候,我也同你讲过,如今的灰水镇,采取的是一种旅游型古城的经济模式。可是如果时间回到九年前,灰水镇还仅仅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当时它发展得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酸穷。不过,最幸运的一点是,这里的人们还算过得舒适。这里有清澈的湖,有古老的矮屋,不远处还能看到群山。城市里那些所谓的污染,所谓的钢筋水泥的味道,在这里当然是不存在的。镇子上人口不算多,很多周围的邻里都熟络,也常常互相走动。各家若有什么困难,镇上的人也会一起帮他想办法。那些老人的工作,主要是在镇子周围的田地务农;而他们的后代则纷纷向镇子外面的世界跑,试图寻求一个更好的出路。你可能会关心,这镇子里的老人会不会成为空巢老人——这种关系是不必要的。镇子上传统的风俗很重,所以即使这些年轻人们常年在外打拼,也是会时刻惦记家中的老人。但凡有些空闲,便会回家来看看。他们都觉得,孝顺是天经地义的事,是要落在实处,落在行动上的事。大体上讲,如果这灰水镇愿意自封一个“化古镇”的话,还真是颇为名副其实。这里不仅拥有相当数量的老建筑,更有穿过漫长时间仍然流传的古老风俗。
不过,在灰水镇真的成为“化古镇”之后,一切反倒是变了。
现如今,这镇子里还有不少老人。如果你问他们,让他们回想一下九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我想,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还记得。他们大概会先愣神一阵,然后一拍脑袋,灵光一闪,开始和你讲述那段陈年往事。说起这种事情来,他们总是会极为认真的,就好像你是一个电视台派来的记者,而他说起的这个故事马上就会在电视上播出了。他们会伸出颤抖的手指,一边胡乱地指着,一边眉飞色舞。每当说到动情之处时,他们还会颇为激动地感喟,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可惜了啊,可惜了老张啊。你说,这好端端的善良人家,怎么就遭此横祸?唉……”
就是在那一年,当时的灰水镇镇长,一个名叫汴庆朝的中年人,接到了有关灰水镇的一个开发计划。这个计划便是我们所说的,将灰水镇改造开发,形成一种旅游型古镇的策略。要知道,在当年,这种计划可是相当地流行。在当时,不少著名的旅游城市兴起。这些城市的发展因为旅游业而生机勃勃,各方面的经济都被强有力的旅游业带动着,实在是风生水起。很多广告牌贴的都不是什么产品的广告了,转而变成旅游城市的宣传广告了。全国各地不少处于困顿之中的中小型城镇,眼看着别人起高楼、宴宾客,徒然地羡慕着。不过,各地野心勃勃的企业家又怎么可能甘愿沦为观众。只要这个模式被证明是成功的,是可行的,必然有跟风者前来设计、投资。于是,就这样,灰水镇改造的计划就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来到了汴庆朝的办公桌上。
这种计划,汴庆朝求之不得。如果灰水镇能得到一番突破性的发展,他汴庆朝当然是这种发展之中最为受益的人。这不仅仅是金钱方面的利益问题,更是提升社会地位的一个难逢的好时机。旅游名镇,历史名镇,化名镇……一旦灰水镇能被贴上这样的标签,汴庆朝便会成为名镇的镇长,而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镇长了。这样的飞跃,汴庆朝已经等了很多年。在和各方合作企业商谈的时候,他很忙,很累,却一直精神抖擞。想想这个计划的未来,想想灰水镇成为旅游胜地,人满为患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未来,汴庆朝觉得一切努力都值得。
不过,这事情不可能只由他汴庆朝一个人说了算。整个镇子如果要改造,那是会涉及多方利益的。对于古镇的开发,是有一套严格的操作流程的。势必,一些人家会被改造成民宿甚至小型的旅馆,一些特殊的地点还要被开辟成小型的景点,设置一些物古迹。这一个过程中,很多镇上的居民,他们的生活势必是要被影响到的。他们可能会被拆迁,搬进全新的住所;可能他们的周围会大刀阔斧地装修,改变他们早已熟悉的生活轨迹。只要有变动,便会有冲突,这总是棘手的。
但其实,按照汴庆朝的设想,镇子上应该很少有人会反对这个计划。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带个这个镇子的便是巨大的经济收益和发展前景。所以,只要让镇上的人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一切便应该不成问题了。毕竟,谁又能拒绝这样的收益呢?谁不想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加富裕呢?哪怕这个改变的过程当中,一些人会感到麻烦和不适,但这应该并不是什么大事吧。
汴庆朝自然是有些顾虑,但这顾虑实在不大。相比那个想象中的美好未来,好像什么艰难险阻也都应该努力去克服。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在后来的棘手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为了这个大计划,汴庆朝召集了镇子上的不少人,连续开了几次讨论会。与其说是讨论会,不如说是一种告知,告知镇上的人:“灰水镇要变了”。和汴庆朝预想的一样,这个过程当中几乎没有任何阻力。一方面来说,年轻人们当然是无条件同意这样的改造计划,这完全符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向往新鲜的东西。至于那些中老年人,有些很热心,一直在问这个计划具体实施的内容;有些则是麻木的,漫不经心地听完汴庆朝慷慨激昂的演讲,然后什么也没有表示。相比灰水镇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前景,他们更关心家里的菜地最近怎么样了,有什么坏了的物件还需要修,或者刚刚那桌麻将为什么就输掉了。几次讨论会下来,汴庆朝简直一路顺风。几乎可以说,汴庆朝就是借着一个调查民意的旗号做出了一个公示,把这个有关灰水镇的计划公布与众。
这样的话,到时候这计划真的实施起来时,若是再有什么人胆敢阻拦,汴庆朝便大可以说:“我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啊。”
然而,汴庆朝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欢欣鼓舞地讲述这个大计划时,台下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张冉——张凌冰的父亲。在那天,张凌冰还在外面上学。不然对于这种事,她肯定要抢着来凑热闹。张冉本是不想来的,但张凌冰早早就听到这个消息。她一直催促父亲替她去听一听,若听到有什么新鲜的消息,便可以传达给她了。女儿的要求,他向来不忍心拒绝,这才坐在观众席里面。
灰水镇的未来计划,什么旅游型的古镇,这种事情张冉从来都不关心。在他的生活里,他最看重的,一个当然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另一个,则是家中存放的不少古董和古籍。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连镇子上很多和他熟络的朋友,也仅仅知道些皮毛。
要知道,张凌冰是那种极为开朗的姑娘,和各路人都能搭上话,可她的父亲不是。张冉是那种作风极为老派的人,很严谨、沉稳。他也不是不会和人交往,只是和他人都要保持一个距离,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在里面。平常时候,他和邻里若是打个照面,便就是能互相打个招呼,微微笑一下,也就作罢了,不会再多讲些什么。用镇上一些老人的话来说,张冉颇有那种旧时候教先生的做派。他也不是那种冷漠的人,有时候,别看他好像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实际上他能默默地给邻里一些帮助。在灰水镇上,他总是被人遗忘,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可只要人们一提起他,便都是一些夸赞和敬佩的话。
事实上,张冉这样的为人,和他家族的背景密不可分。
如果有人能走进张家的园子,再走到张家的里屋去,定会发现那里别有洞天。在左耳房的西北角,通过一个木梯,向下可以走进一间地下储藏室。籍,古董,一张宽桌,再加上笔墨纸砚。可以说,就是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张冉在这里耗费了半生。
这里,拥有张冉最关心的事情。就在这个幽暗的地下室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张冉愿意用生命守护的秘密。
这个秘密有关守望军,有关黑火军,有关一百多年前的王安城之战。这个秘密有关那个湖边幸存的孩子,有关他失踪后的过往,有关那片血色的灰水湖。在这个秘密的源头,那个名字,你应该还记得:
张湖一。
这正是张氏家族最深层的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