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没听清,也并不在意。
可现在那句话如同雷击,又如同斧凿刀刻一般,在他心头显现。
因爱生疑,真是可怜。
————
端午节夜里这场连天的大火,先是烧毁了立柱、房梁,然后便是烧塌了一切能烧的东西,从房屋到宫墙。
不光是连城宫的东北方向之外,就连宋嬷嬷所住的距离连城宫南宫门较近的客栈,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
尤其冷宫这边,百姓们拿了守夜巡更的锣,敲的山响,可里面却只有大火呼啦啦的烧着,中间隔了一条京河,只有干瞪眼的瞧着。眼睁睁看着东墙都烧塌了一角,却完全救不得这场大火!
待等有几个有主意的说绕到宫门口那里去报信儿,冷宫那处也烧的差不多了!
既是有人报信,这场大火看久了也着实乏味,众人便渐渐散去,只留了三两个闲汉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穿着一身道袍,却带着僧帽,一身七拼八凑的装束,看着火光便闭了目,喃喃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过路的神仙,城隍爷爷,城隍奶奶保佑……”
旁边儿便有人逗趣儿道:“后面这俩才是你正儿八经应该拜的呐!”
那老头儿便睁了眼,道:“什么都拜拜,总有个碰上。”
“大半夜的老头子出来看什么热闹,你把小庙祝自己个儿扔庙里了?”
老头儿便一拍脑袋,急急忙忙的趿拉着鞋子,向南边儿跑过去,跑着跑着便指着河里道:“看吧,刚拜完就有好事儿,你们几个积积善吧,这有个死倒儿。”
那几个闲汉看着老头儿一溜烟儿跑了,连声道:“哈哈,这老头儿,倒真是好事儿,哥几个儿,不免捞起来,还能去里正那里换几钱。”
因里正还兼管着这一片儿京河,说是“管”,其实就是轮着差派这一片儿的百姓去清理京河,什么春夏的浮萍,秋冬的枯叶,都要捞出来。
因为京河既深且宽,倒也常有淹死人的时候,所以他们都见怪不怪。
几个人二话不说,便撸胳膊挽袖子的下了河,将那死倒儿捞了起来,只看到那死倒儿黏糊糊的头发盖了一脸。
晚上又刮着风,一吹起来,浑身泛起了凉意,倒有些骇然。
几个人也学着刚才那老头儿的模样四面八方拜了拜,又道:“还是个女的,不知道是哪里的疯婆子,失足淹死。”
嗟叹了一番,几个人便定了主意,道:“老九,你在这看着,我们去寻里正和义庄上的人过来。”
那老九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劲,扯住几个人道:“感情你们只留我一个人啊!不行!”
无论怎么被嘲笑胆小,老九就是不松手,要换别人来守着这尸首,谁愿意?
最后几个人竟是拉拉扯扯的一起都走了,只余了这满头满脸黑发和浮萍的死倒儿在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亮,街上的行人渐渐从无到有,看到京河边的死人,不是无视,便是摇摇头叹息一声。
只是那死倒儿竟然微动了几下,接着头偏到了一边儿,呕了几口水出来,骇得从旁边经过的人喊着“诈尸啦”狂奔而逃。
那“诈尸”的尸首长出了一口气,伸了双臂先是摸了摸身下的地面,缓缓的直起身来,又抬起手,将遮挡视线的湿发挂在头发上的浮萍撩开,显出一张黑黢黢的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便有些诧异。
她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如此几次,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神情。
既悲且喜。
既是欢欣,又是失落。
如同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却已不知道如何展翅。
她勉力的站了起来,却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一根棍子递到她的眼前,她接了过来,对着这个递了棍子的脸上同样脏兮兮的小孩儿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谢。”
那小孩看着她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弯白牙来,加之她声音粗糙嘶哑,到底还是吓了一跳,“哇”的一声便跑了,边跑还边喊道:“死人说话了!”
旁边还有五六个不懂事的顽童,又是害怕,又是兴奋的围着她,嬉闹着喊着:“疯婆子!疯婆子!”
她回过头去,在京河之上,由于整夜的大火,连城宫的那一片都已经焚毁,裸露出高矮不一的断壁颓垣。
就如同一个极漂亮的红木嵌着金边儿的盒子,被老鼠啃缺了一片。
可即使残破,连城宫也仍是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
朝阳的霞光仿佛浸染到了京河之中,浮萍静静的躺在河面之上,不曾失却和改变半分绿色的浓郁,这让京河别具了一种诡异妖艳的绮丽。
她缓缓的注视着眼前的画面,好像要将它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可随即她便转了身,她无处可去,可她知道一定要离开,离的远远的。
看着顽童们蹦蹦跳跳,从眼前一片片的房屋上方,一片霞光照了过来,红彤彤的一轮日头还将升未升,如同盔头上颤巍巍的火红色绒球。
她一步一步的,向着远离宫殿的地方走去。(第六卷《晨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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