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踏破安京城门,遍地插满“燕”字旌旗,雪雾遮天,狂风猎猎。 窗户被重重吹开。 云皎皎撑着虚弱的身子从床边起身去关窗。 冷风卷着雪花迎面而来,落在她眉宇眼睫间。 外面正传来几声幽幽嘲讽。 “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也沦落到了这般田地,废了身份,拿了名字,如今在燕姓皇城中,连咱们奴才都不如。” “就是可怜咱们少爷,因她的婚事被迁怒。她合该是个灾星,父母早亡,哥哥遇刺,还克夫克家国,若是早些死了也能安生些。” “外面值守说这前朝公主不可能留,必定会带走赐死,搞不好死前充个军妓也是可能的。” “别说了,少爷来了…… 云皎皎指尖发僵,轻轻蜷了下手指。 很快,房门被推开。 男人衣角沾雪,眉目却仍是清俊明朗,手里端着一盏汤药,“这么大的风,皎皎不关窗,也不怕冻坏。” 顾钦放下药盏,走到窗边关好窗,回头又看见雪玉般的人儿发呆愣神,或许是大病初愈,她气色浅薄,仿若触之即碎,“莫不是又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顾钦拉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调养身体,城中虽是易主,但新帝自称仁慈,并未血洗安京,真要杀你也早就动手了,不会现在还没有动静。皎皎当下也只是犯了公主名讳,少了个名字而已。若是查处,我会尽全力保住皎皎性命。” 云皎皎轻轻的点了点头,脑袋混沌,动作钝感。 只觉得那句“犯了公主名讳”格外刺耳。 她攥着自己冰凉发僵的手指。 她也曾是公主。 可现在已经不是了。 半年前,少年皇帝,她的亲兄长北巡遇刺身亡。她急火攻心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醒后失去了大半记忆,又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父皇就只有她和哥哥两个皇嗣,皇室血脉断了,帝位空悬。整日吃斋念佛的皇祖母不得不出来接管大局。 此安京城风雨飘摇,战乱四起,加之年初洪涝天灾不断,百姓民不聊生。 北燕大军入关后,在她大婚之日闯破她的婚宴,她便再也不是安京城中最尊贵的嘉阳长公主。 她忘记了许多,但还记得一些重要的事情和人。 比如父皇母后,比如哥哥,在比如年少相识、清风霁月的少年郎顾钦。 可笑的是,她病后的记忆里仅剩的四个人,父皇母后哥哥都死了。 唯剩顾钦。 都说她国之祸水,理当殉国。 殉国简单,但她怎么甘心。 北燕王打着仁慈、挽救天下苍生的旗号入京。可云皎皎觉得蹊跷,父皇在位十七年,以明君闻世,开创永平盛世,却正直壮年暴毙身亡。接着边关屡屡发难,哥哥少年皇帝御驾亲征,北巡途中离奇遇刺,偏也是北方,诸侯北燕腹地。 所谓仁慈,是真的仁慈,还是将盛世搅为乱世、害苍生于水深火热,再以仁君现身,说我是可怜你们才坐皇位。 她残破的记忆之中,尚且觉得事有蹊跷,怎么可能愿意这样不清不楚的殉国,让真正该死的人存活于世,自在逍遥! 顾钦见云皎皎不吭声,叹了口气,“你还随你母后在冷宫时我便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后来我助你母后出冷宫,助你哥哥成为储君。你我自幼相互扶持,现在你也只有我了。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害你,独独我不会。你我婚事虽遭此劫难,但好在性命都还在。你我年幼时,说会护你周全你可还信我?” 云皎皎轻轻道,“信。” 深宫内院,她记忆全失寸步难行,她无人可信,只能信他。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顾钦握着她的手,压着声音正色道,“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哥哥多半还活着。” 云皎皎整个人明显的愣了下,继而诧异的看向顾钦,“什么?” 哥哥还活着?! 云皎皎有些激动,“他真的……” “事关重大,我们未找到人之前不敢声张,但眼下是特殊情况,我必须告诉你。” 云皎皎手指轻颤,一点点攥紧手指。 顾钦神色凝重,“眼下新帝清扫前朝,他迟早会知道你哥哥还活着,找人与你亲近,说从前和你是熟识降低你的戒心,套你说出你哥哥的习惯特征。” “皎皎千万记得,除我之外,所有人的话都不可以相信。若是有人这么说了,便回来问我,你从前熟识的人只有
我知道。” 云皎皎眼睫轻颤,气息混乱,仿若还没从消息中回过神来。 突然外面“砰”的一声重响! 院门被重重踹开,紧接着是一连串整齐的兵戎脚步声,外院响起婆母殷芳的惊呼声,“这是做什么?” “陛下有令,顾府迎娶前朝公主,与前朝瓜葛甚密,抄家彻查。” 顾钦立马起身,警惕的看向外面,“我先去看看,你乖乖的别出去。” 外面争执搜寻声渐起。 云皎皎缓了片刻,起身正想要去看。 内院长廊里传来婆母躲进来火急火燎的声音,“天爷啊,陛下竟派了这位阎王来查,是不想让我顾府上下活了。” “这位阎王这几日去的官员家里就没有留过活口,一定是因为屋里那个小贱人。”殷芳说着恨得牙痒痒,“还以为娶了公主是捡了个便宜,没想到是捡了个祸水!” 云皎皎的房门被一下子推开。 狂烈风声呼啸而来! 殷芳站在门口,指着云皎皎,“快把她给我按住!” 云皎皎一怔,刚后退两步,就被几步冲上来的春桃和春杏拉住了手臂。 “你,你们干什么?”云皎皎大病初愈,力气根本无法和常年干粗活的婢女们相提并论。 她被摁在床榻旁边,“放肆,你们,你们大胆!放开本宫!” 殷芳一盏茶水泼在了云皎皎脸上,云皎皎挣扎的动作果然弱了几分,“还当自己是公主呢?!” “你现如今不过是新朝阶下囚!逞什么威风!新帝爱才,若非是因为你,凭我儿的才华,早早跟新帝投诚都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外面一个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老夫人,药好了。” 云皎皎清醒了些,看向她们。 什么药? 殷芳应了一声,紧盯着云皎皎,吩咐着,“给她灌下去,早早送她走了干净,也好向新帝表明我们的诚意。” 话落,旁边老嬷嬷便端着药碗,朝着云皎皎逼近。 云皎皎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本能的后退。 “公主啊,别怪老奴。”老嬷嬷一把捏住云皎皎的下巴,“这天下都易主了,您活着也是麻烦,就当是殉国了。” 云皎皎紧咬着唇,任由嬷嬷怎么捏都不松口。 嬷嬷用力到面目跟着有些扭曲,“公主乖乖喝下去,很快的。” 春桃冷眼撇着云皎皎不肯张嘴,顺势掐住云皎皎细嫩的肌肤。 尖锐的疼痛感瞬间汹涌而上,云皎皎本能张嘴,汤药趁虚而入,猛地灌了进去。 利刃刺破寒风,刮过屋外片片飞雪,迅猛袭来! 猝不及防的扎入嬷嬷手腕! 老嬷嬷惊叫一声松手。 鲜血飞溅开,染红了云皎皎纯白衣裙。 云皎皎刚刚入喉的毒药又重重的咳了出来。 她伏在地上,浑身湿透,眼尾沁出一层绯红。 耳边一切都变得混乱,只听得到一阵嗡鸣尖叫,剧烈的挣扎让她一时缺氧,眼前发黑,如堕深渊。 而深渊之下,寒风凌冽,四周模糊昏暗的视线之中,云皎皎看到了一双沾了雪的官靴进入了她的视线。在玄色血纹大氅之中若隐若现。她有一瞬间分不清,那大氅上是绣的血纹,还是干涸的鲜血,仿佛能够狰狞着蔓延将她缠住。 她眼睫轻颤,抬头猝不及防触及男人深若寒潭的黑瞳,顷刻之间就被卷进去,拆开,揉碎。 仿若凶兽捕食猎物,正一点一点将她拖进牢笼。 顾钦的声音将她拖回现实,“母亲!你在做什么?!” 顾钦匆忙上前,脱下外衣披在云皎皎身上。 屋内俨然一片混乱,一只断手被钉在地上,再旁边是已经昏死过去的嬷嬷。整个屋子里一片混乱,殷芳瘫在地上,婢女被吓哭缩在角落里。 殷芳慌忙解释,“我还能做什么,她,她是前朝公主,合该杀了献给新帝,以表我顾家忠心啊!” 门口男人身形挺拔硬朗,遮蔽门外全部雪光,淡淡抚下衣袖上的薄雪。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谨慎的观察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新封武云侯司延,新帝御用刽子手。当年身为西平质子被献给皇家受尽屈辱。江山易主,派他来处理前朝余党,正是来报质子受辱之仇的,因此深得新帝信任。 司延替新帝养了一批血契暗卫,称无定阁。 杀
尽异党。 到了司延手里的名册从无活路,他处理掉的官员头骨,被他一时兴起制成一串的头骨风铃还挂在百家官舍之内的皇城里“叮叮当当”响,闻者心惊。 他是仁慈新帝手上,唯一的血色封喉刀。 司延坐下,拿起旁边茶盏,刮了一下边缘。 声音响动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是刀刃磨骨,“圣上下令,前朝皇室宗亲由我彻查。老夫人如此做,会让人误以为是顾家与前朝有什么隐情,急需灭口。” “不不不,不是不是。”殷芳大惊失色,连忙跪下,“侯爷明察,我们没……” 司延随意的往殷芳面前扔了把匕首,“小惩大诫。” “叮”的一声,屋子里人心尖都颤了下。 旁边身量颀长的少年应声上前,拔刀出鞘,干脆利落的摁住了殷芳,刀尖抵在了殷芳尾指上。 殷芳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哭喊着解释,“侯爷!臣妇,臣妇也只是一心向着陛下,是怕这个小贱人她对陛下不利……” 顾钦顾不得云皎皎,上前求情,“侯爷,我母亲是有错,但她不知新帝规矩,也未造成严重后果。便是要审讯我顾家,我可以代替母亲受训,任凭侯爷处置!若查明全无异心,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司延淡淡的抬眼看向顾钦,慢条斯理道,“急什么,你与前朝公主有婚约在身,以为自己逃得掉?” 殷芳挣扎着,“侯爷饶命!臣妇,臣妇也不知道这个规矩,臣妇……啊!” 殷芳两根尾指都被硬生生切下来,殷芳疼得昏了过去。 卫轲将断指呈上。 司延漫不经心的吩咐着, “乌雪饿了,去给它。” 卫轲应了一声“是”,而后众人便看着卫轲将嬷嬷的断手和殷芳的断指都扔给了门口的雪狼! 云皎皎一时心惊,低着头避开了那边的光景。 屋内上下,短短半刻钟被磨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云皎皎想着:这新贵身上如传言般不见人性,兽-性十足。 她正想着,那新贵冷不防的开口,“顾氏夫妇带走。” 顾钦被眼前人的狠厉吓住,被司延一句话唤回神,匆忙道,“侯爷,我夫人生过一场大病才刚刚痊愈,又久居深宫后院,前朝诸事她并不知情,她是无辜的,还请侯爷慎用刑罚伤她。” “你夫人也只有你会怜惜。”森冷寒凉的语调,令人心尖轻颤。 云皎皎抬头看过去,湿漉漉的水眸猝不及防的撞上他眉目间轻慢的视线,正放肆的打量着她。 司延神色淡然,嚣张又狂妄的接道,“可落在我手里审成什么可怜样,不敢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