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玩命的跑!子弹擦着头皮,嗖嗖地砸进身前身后的树干中,几乎半米深的积雪束缚着双腿。朝鲜的树似乎都是很细的松树或白杨,除了遮挡敌人直接瞄准的视线似乎再无法给我们提供什么掩护。什么交替掩护撤退在这里完全用不上。任何减慢逃跑速度的事情都有可能导致被包围。我们身后大约追着四五十名敌人,而且他们一直企图包抄包围我们。
原本就已经精疲力尽,但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是得玩儿着命的跑下去。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即便是大口大口地喘着寒冷的空气还是觉得不够。追兵和我们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的拉近,我们被那些坐着卡车、吃着罐头以逸待劳的棒子军追得很紧。
丢掉厚实的美国毛毯,丢掉沉重的背包,丢掉一切和战斗无关的负重。我们就像是被猎狗围堵的猎物,艰难的在身后穷凶极恶的狗嘴里求生。
我边跑边回头放了一枪,没有什么准头。李建坤和蔡宁头不回头地向后甩出几颗手榴弹,手榴弹顺着山坡滚了几下便停在积雪上。
轰轰轰轰几声爆炸声响起,终于将已经跟得很近的敌人挡了一下。我们转过山腰的拐弯处,前面是一个很陡的大雪坡。没有犹豫,我们顺着雪坡一跃而下。下了这个坡,再穿过一片林子,前面应该是有一座桥的。我感觉自己在雪坡上翻滚,最后被一棵树挡住。与其说挡住,不如说是我整个人以一个很不好看的姿势重重地撞在树上。我顿时嗓子一甜,嘴角有些流血。不只是我,蔡宁也撞在了我身旁的树上,我看到他吐了口血。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我看到敌人也顺着雪坡滑了下来。我拉起蔡宁拔腿就跑,下坡跑步越来越快,我自己心里都在打颤。
李建坤打光了他冲锋枪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子弹,直接把枪扔了。下山我们不敢再回头扔手榴弹,因为那会滚下来炸到我们自己。但显然,这个扔手榴弹的优势成了敌人的优势。身后的敌人扔来几枚手榴弹在我们身后炸开。我感觉一股气浪在我身后一推,一个踉跄和蔡宁又成了沙包,径直向着山下滚去。身后不时有手榴弹爆炸,我们不敢回头看。但树林子里扔手榴弹终究是十分危险的,即便是李建坤这样的几十年的老兵也要小心再小心。我们身后的敌人可能太心急,其中一枚手雷扔到了树枝上弹回去在他们自己的人群中炸开。我光听见身后爆炸和敌人的惨叫,也不敢回头看,但以他们的集中程度,少说也得炸伤两个人。
很快我们到了山底下,但几乎人人带伤。棉衣几乎都被锋利的石头扯成了乞丐装,白白的棉花从破洞中露了出来。几天战斗下来,衣服黑的像是刚从煤窑里出来。金哲男一个人背着两挺冲锋枪,用手枪向后打了七八枪。结果一没留神被地上的石头绊倒,眼瞅着小腿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折断。金哲男疼得在地上爬不起来,姜东万和张茂才回头将金哲男拖了几米,然后姜东万背起金哲男继续跑。班长上前帮姜东万拿过他的步枪。
有了伤员,我们的速度有所减慢,不得不改变逃跑方式,交替掩护后撤。我们的步枪打一发就要拉一下枪栓上弹,而敌人大部分的步枪都是半自动的,可以连着打八发。
终于,在翻过一个土包之后,我们的前面几百米出现了一条小河和一座简易的木桥。可看到木桥的一刹那,我们哭的心都有了。只看见那木桥长几十米,只能容一人通过。那木桥显得特别不结实,只靠几根小孩儿胳膊粗细的麻绳连接着两岸,绳子上面覆盖着积雪。但真正让我们有些绝望的是,那座木桥的中间有大概二十多米没有桥板,只有几根绳子。与其说是木桥,不如叫成索道,或是绳桥。
这样的桥,平时让人过都很难过去,现在后面紧跟着就有追兵。如果上了桥,那还不够人家一梭子冲锋枪子弹扫的。
至于趟水过河,更是没有可能。赵德树说现在这个温度,走桥也许还能活,但走水里下去就绝对上不来了。看着河道不宽,只有十几米,水流虽然快,但并不急。可是零下而三十度流而不冻的地上河,能够不冻住,完全就是因为水在流。其实河水温度已经低到了冰点以下,毫不夸张地说,插根木棍下水,提上来就是冰棍。
这样的河水,看着没事,但只要人一下去,立刻会被冻得失去意识。
班长犹豫了一下,大喊道:“小葛、蔡宁,带朝鲜同志上桥。老崔、赵德树跟我断后!”
敌人都已经紧在身后,这个时候断后,必死无疑。我喊到:“班长,一起走!要不我断后!”
班长瞪了我一眼,冲我骂道:“你那驴脑袋断什么后?滚!”
我犟劲儿上来,杵着不走,班长上来一脚把我踹倒。
这时,姜东万背着的金哲男冲我们喊话。他用蹩脚的中国话对我们喊到:“尼们走!”
金哲男对着姜东万说了几句,姜东万突然露出坚定的眼神。他将金哲男放下,金哲男的小腿折断着的样子让我甚至有些不敢看。
班长看都没有看金哲男,他对李建坤和蔡宁说:“带朝鲜同志和小葛走!再犟谁都走不了,我是党员,又是班长,我断后!”
蔡宁眼泪流了出来,上前拉着我就要走,李建坤上前去扶金哲男。这时,金哲男一把推开李建坤,掏出自己的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脸坚定地对班长说道:“我……不再……拖累!中国!亲人!走!”他身边的姜东万从李建坤胸前的胸挂上抢过一枚手榴弹,拧开盖子,手指勾住引线随时准备拉线。
这一下我们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唠叨的金哲男这个时候会这样。
敌人里我们已经很近了,子弹的准头也越来越好。没有时间再拉扯,敌人是不等人的。班长狠狠叹了口气,跺了跺脚,说道:“走!”
我们离开了金哲男和姜东万,临走时姜东万将金哲男从张保国连长那里要来的那个五公斤的炸药包塞进我怀里。
身后响起波波沙1短点射的声音,很快变成长点射。
我听到金哲男用无比准确的中国话喊道:“为了胜利!”
我们踏上了绳桥,树林中的长点射哑了火,手枪和莫辛纳干的枪声和美制M1步枪的枪声交杂在了一起。
一声手榴弹爆炸声传来,再没有枪声。似乎那一刻,摇晃着的绳索也无法吸引我。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个长得很磕碜的朝鲜老兵说过,中国人救过他,亲人一样。我嫌弃他唠叨,不愿意听。我那个时候要是耐着性子听几句,也许心里也不会这样负罪。
桥被我们炸掉了。谁都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过来了,谁都知道再也不会听到那老头喋喋不休的朝鲜话和蹩脚的中国话。
“他说中国人救过他的,他牙都快掉光了。”我说道。
“他们三个遇到我们的时候一定饿了好多天,吃东西像饿死鬼托生。”蔡宁说道。
李建坤:“饿的就剩皮包骨头了,扶一把轻飘飘的。”
蔡宁:“他为什么‘为了胜利’说的那么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