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大朝。
户部尚余知节出班启奏,上半年的税赋增长了五百二十万两,估计到年底能增收千万两左右。一片恭贺之声,看着众臣喜笑颜开的样子,石方真捉黠地想道,这些臣子莫不是在等朕的赏赐,所以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来。
朝班之中御史大夫严华楼欲言又止,石方真瞥见,笑问道:“严卿,你有何话说,不妨直言。”
严华楼心知说的话必定扫兴,还是上前一步禀道:“万岁,税赋增长是万岁清仗田亩推行合税为一之功,不过臣收到观察使的禀报,有的地方为求政绩横征暴敛,甚至逼得老百姓家破人亡。”
石方真皱了皱眉,道:“此风绝不可长,朕推行合税为一是为减轻民负,如果涸泽而渔,逼迫百姓变卖家产纳税,则是动摇国本,故意败坏新政。严卿,此事你要派人查清,绝不可纵容。政事堂行各州县,按上田三十的规定严禁加增,违者重惩,发现横征暴敛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者,免官追责。”
工部尚卢家林道:“万岁,臣听说过一事。登州枞华县县令黄启亮召集县中富户乡绅,着他们先行承揽税赋,再由这些乡绅去向百姓收取税赋,听说枞华县去年税赋增长了三千多贯,吏部考绩上平。不过,为臣听说有不少百姓交不起田税,只好把田地抵押给揽税的乡绅。”
石方真知道黄启亮的名字,此人是黄氏子弟,算起来与黄淑妃是堂兄妹。黄启亮和江安义等人一起学政,两年前离京到枞华县做县令,年底考绩的时候自己还向黄淑妃夸过他几句,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乱为,着实可恼。
金殿上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开来,石方真有些出神了。中秋过后,二皇子石重杰被封为楚安王,建府开衙搬出皇宫了。大郑皇宫的规矩皇子满十岁便要搬出皇宫居住,等成年后便要到驻地居住,石重杰的封地是方州兴云府。
石方真很喜欢次子,石重杰聪慧好,加上黄淑妃娴淑知礼,这让石方真有些不愿次子远离,他甚至想太子没有同母弟,将来太子即位能封弟弟为一字王,就像自己的弟弟宁王,执掌龙卫和暗卫。
当然,这些只是他私下里的念头,从未对人谈起,太子和楚安王都还小,这件事不急。这几日因为石重杰出宫另居,黄淑妃有些心情郁闷,茶饭不思,人清减了不少,黄启亮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她知晓的好,省得淑妃着急上火。
上朝前自己派人到楚安王府宣旨,让石重杰进宫陪陪淑妃,散朝之后自己过去看看,有几日不见杰儿,也不知他在宫外过得如何。天子心不在焉,众大臣都看出来了,议论声逐渐停歇,众人等着天子发话。
石方真回过神来,敷洐道:“众位爱卿说的极是,推行合税为一之政不容耽搁,但也要因地制宜,不能一概而论,陈相你拿出个方案来,让州县施行。朕今日有事,散朝吧。”
众臣原本准备好午时散朝,没想到提前了一个时辰,刘维国追着石方真急匆匆地走出宣政殿,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凉爽的空气中带着桂花的香味,湿润醉人。石方真在长廊上站住腿,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淑景宫中石重杰头戴远游金冠,身着紫色蟒袍,腰系丝绦、带着玉钩,王爷虽年少,威仪却不少,看在淑妃的眼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痛。桌上摆着四种蜜水果,有葡萄、蜜瓜、香梨和蟠桃,都是石重杰喜欢吃的。看着儿子端坐着进食,偶尔用舌头舔一下嘴唇上的果汁,露出少年郎的神态,黄淑妃心中酸楚,儿子毕竟才十岁,就要离开娘自立,楚安王府虽然离皇城不远,但母子相见却是不易。
脚步声传来,天子驾到,众人跪迎。石方真扶起黄淑妃,对石重杰道:“杰儿平身,这几日在王府可还适应,府中缺少什么只管对朕讲。”
石重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多谢父皇挂念,孩儿在王府一切都好,父皇为孩儿准备得十分周全。”
“一家人相聚,杰儿不必太过拘礼,坐下说话。”石方真扫了一眼桌上的蜜水果,笑道:“你娘对你真好,这化州进贡的蜜水果我只赐了十罐给淑景宫,你娘一下子就开了四罐。刘维国,一会你将化州新进贡的蜜水果送一百罐到楚安王府去。”
这回连黄淑妃也站起身,随同石重杰一起拜谢。
早起上朝到现在石方真滴水未进,看到蜜水果有些饿了,笑道:“朕沾杰儿的光,也尝尝这蜜水果,朕还真有些饿了,淑妃,你也不必过于节俭,这蜜水果别看东市卖三四两银一罐,其实成本低廉,只管放心食用,不够向娘娘去要,就说朕许的。”
黄淑妃淡淡应是。杰儿越来越大,王皇后对自己母子的戒备日深,淑景宫中的太监宫女不知有多少是娘娘收买的耳目,黄淑妃怎敢多说一句,说错一句。
石方真边吃边问石重杰在王府中的情形,石重杰少年心性,离了皇宫的规矩,离了娘亲的约束,一时间还没体会父母的心情,自然是感到开心。何况大街上有那么多新奇古怪的事物,在皇宫中哪得见过,所以石重杰说得眉飞色舞,恨不得拉上父母一起去看看。
黄淑妃看着儿子指手划脚地笑着,小心地替他擦拭掉脸上的果汁,看来儿子确实是开心,雄鹰大了要展翅离开,能离开皇宫禁地未尝不是件幸事。石方真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打断石重杰道:“你出宫这十几日,每日就是游玩吗?朕吩咐过马遂真等人不可放松你的学业,他们是怎么辅佐你的。”
按《大郑律》王府设王傅、参军、友、长史、司马、簿等官,石方真挑选的是中郎马遂真兼任王傅,马遂真没有当上丞相,但他的赏识石方真还是很赏识,因此让他辅佐石重杰。
石重杰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忘形,苦着脸道:“父皇,您的吩咐孩儿怎敢不听。马师傅白日公务繁重,但每日晚上都会来给孩儿讲解一个时辰的经义,孩儿这几日正跟杨参军学骑射,偶尔骑马出城,顺道看看城中的情景。孩儿自幼在宫中长大,不知人间景象,因而贪玩了些,请父皇恕罪。”说着,跪地认错。
“万岁,臣妾管教不严,还望万岁责罚。”黄淑妃伏地认罪。
石方真叹道:“你们起来吧,朕不怪你们,是朕过苛了。杰儿长在宫中初见人间景象,确实难以自持,朕不怪你,只是你不要忘记读上进,将来辅佐太子治理天下。”
重新回到桌边,气氛却凝重了起来,石方真有些懊恼,自己不该说些扫兴的话,弄得大家都不开心。没话找话说,提到黄启亮,把他在县里把税赋包揽给乡绅的事说了一遍。
“万岁,黄启亮如此做法不可取”,黄淑妃饱读诗,知晓其中的弊端,道:“如此一来他倒是轻松了,但揽户是否会尽力用心,是否会欺压百姓,还请万岁下旨严斥,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不要顾忌臣妾。”
对于黄淑妃的态度石方真很满意,笑道:“爱妃深明大义,朕深感欣慰,但黄启亮毕竟是爱妃的堂兄,朕看在你的面上,下旨严斥令其改过便是,至于处罚,便算了罢。爱妃不妨也写封家信,规劝他一番。”
这是给了黄淑妃面子,黄淑妃也不矫情,谢过天子。石方真扭头对专心吃蜜水果的石重杰道:“杰儿,此事你如何看?该如何处置?”
虽是父子随意交谈,但天子无家事,严格说也算君臣问对了。石重杰站起身,略思片刻道:“父皇,像黄启亮这样的人多吗?”
严华楼虽然没有说有多少人为了政绩急于求成,石方真估计不在少数,点头道:“有一些。”
石重杰微微扬起脸,带着自信从容应道:“父皇急于充盈国,这些人便投父皇所好,而且江安义在富罗县就是因为税赋猛增而得到重用,从下县县令直接升为下州刺史,这不免让一些人起了幸进之心。儿臣以为,国家取士考绩晋升,应该按步就班,绝了幸进之心急于求成的人就会少些。”
石重杰的话给了石方真惊喜,没想到十岁的次子居然见解颇深,朝中的一些大臣都不见得能看到此点。石方真伸手轻拍着儿子的肩膀,嘉许道:“杰儿让父皇刮目相看了,你说的不错,这些急于求成的人是揣摩朕的心思,想着能像江安义般一飞冲天。但他们没想想,江安义能暂理化州刺史,靠的可不只是在富罗县的政绩,画虎类犬,徒让人笑。”
淑景宫的话很快传到坤安宫王皇后的耳朵中,她甚至能从石重杰的话语中听出对江安义的敌意。楚安王见识非凡,对太子是威胁,王皇后赏过报信的宫女,细思着天子的每一句话,从天子的话中看得出对江安义十分宠信,自己有机会不妨替他说几句好话,毕竟江安义的香水给了自己三成干股,而且对太子的影响也大。这样一个天子信任的重臣,应该牢牢把他绑缚在太子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