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四年春。
北京南郊,采育镇*。
这是一个方圆不足二里的小城,低矮的城墙四面各有一个城门,站在一个城门口,便能看到其他三个门的情景,小巧得像是小儿的玩具。
穿城而过,便能看到宽广平静的凤河静静流淌,河两岸芦苇丛丛,垂柳依依,颇有几分江南景象。更有很多株古槐,夹道生长着。
“你看那个!”褚仁用手肘捅了捅傅眉,指着远处。
傅眉顺着褚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道路的中间,竟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那树的形状姿态,竟然像极了盂县的那株。
“只可惜,那天走得匆忙,你那幅画没有带出来……只这个印章随身带着,倒是没有丢下。”褚仁一边遗憾地说着,一边用手拈弄着荷包,荷包上呈现出一方小小的凸起,一看便知,是那方田黄。
“有什么可惜的,改天我再给你画一张便是!”傅眉安慰道。“别担心,爹爹这么大的罪,都平安无事了,王爷……他也会没事的。”
“我只是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多看看清史?我为什么知道多尔衮、多铎、索尼、鳌拜,但却半点都没听说过博洛、齐克新……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会怎么了结,什么时候了结……所以一点忙都帮不上……”
傅眉无话,只是紧紧握住了褚仁的手。
转过一个村落,便见河畔一座草堂,虽然简陋,但亭台屋宇勾连,布置得别具匠心。屋檐上高高挑着一角小小的红旗,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龚”字,倒像是将军出征一般,只是颇为不伦不类。
褚仁和傅眉相视一笑,心道这必然是龚鼎孳的手笔,也只有他,才会这样**不羁。
“府上有人吗?傅眉、傅仁求见*!”傅眉对着院内,朗声说道。
屋前那鹦哥儿也在,听到人声,便大声叫道:“姑娘!有客到!姑娘!有客到!”话音中还带了一丝江南的柔媚。傅眉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知道这只鸟,很有可能是顾横波在青楼时便豢养的,从南京到了北京,从大明到了大清,乡音却不曾变改。
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先走出来的,却是纪映钟。他身上还是那袭白僧衣,却已经很敝旧了,微微泛着些灰色。头上的头发长出有一尺长,没有剃掉额发,也没有束起,就那么飘飘地散着,看上去,颇有几分魏晋风骨。
随后出来的是龚鼎孳,一身青布衣,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比上一次见苍老了很多。
两个人身上,都带着浓浓的酒气。四人在水畔茶亭中落了座。
水面上,大群大群的鸭鹅吵吵闹闹地游来游去,亭中微风习习,偶有一两朵飞絮扑面而过,倒是一副幽静恬淡的好景致。
龚鼎孳见傅眉环顾周围,也不禁叹道:“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和金陵南郊的伯紫家乡有七八分相似。”
“是家父连累了大人。”傅眉一揖。
“哈哈!”龚鼎孳笑道,“休这么说,宦海沉浮,寻常事耳。那闹天宫的孙猴子,也曾做过弼马温,焉知我这个养鸡养鸭的八品官,将来不会重回一品大员?”
“横波夫人……”褚仁问道。
“……去年冬天过世了*。”龚鼎孳低声一叹。傅眉和褚仁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黯然。
“那香严斋里?”褚仁很疑惑。
“都是像我一样的食客……”纪映钟还未说完,龚鼎孳便打断了他的话,“都是些大明的孤臣孽子,国破了,家也败了,有些人已经沦落到卖诗卖字为生,我能帮得一个,便帮得一个,至少,不能让他们屈膝活着。”
见傅眉的神情有些愕然,龚鼎孳又说道:“我知道你们虽然感谢我,但心中是瞧不起我的。大明、大顺、大清,三姓家奴……呵呵,我就是个没骨气的,熬不住闯贼的刑,便屈膝降了,后来满人来了,我又降了……呵呵!这投降如妓女**,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了……”
纪映钟轻轻一拍几案,“芝麓!何苦总是用这些话糟践自己!”
龚鼎孳凄然一笑,“但是我不后悔,伯紫,真的!我不后悔……若我当时死了,横波便也跟我去了,我们便没了后面这十年的恩爱时光……我娶她的时候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辈子长相厮守,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让她做诰命夫人。我不能让她为了给狱中的我送一床棉被,也要用身子去换!我宁愿身堕地狱,也绝不能,再让她用身子去换任何东西……”
“芝麓……你醉了……”纪映钟轻叹。
“我没有……”龚鼎孳一字一顿,“骂名,我一个人背了,节,你们替我守吧。你、青主、函可、古古、仲调、辟疆……*我愿用我这一身污浊,托起你们这一池青莲!‘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龚鼎孳一边吟咏,一边用茶匙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的手心,像是一场小小的自我刑求。
茶渐酣,酒渐醒。
龚鼎孳忽然一笑说道:“你们两个既然是来谢我的,却空着手,这是什么道理?”
傅眉红了脸,“大人但有吩咐,在下无不从命。”。
“听说你父亲为谢那魏一鳌,为他写了十二条屏?我也想要,成不成?”龚鼎孳的笑容有了些戏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