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府中,一进齐克新的房门,便撩衣跪倒,“我有错,请阿玛责罚。”
入乡随俗,入境问禁。
仅仅不到十年的时间,褚仁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时代的一切:风俗、礼仪、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就连他之前最不能容忍的下跪这种礼节以及扑作教刑这种父子之间的相处方式,也已经习惯。
但是,同样的时间,却不能让那些明的遗民们适应这个全新的朝代。可是,除了衣冠发型之外,明与清,到底能有多少不同呢?“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也许就是这一点外观上的改变,触到了华夏血裔的逆鳞吧?这个时代的人们,当然无法想象在当今社会,服装不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无论汉服、旗袍还是西装,想怎么穿就怎么穿。龙凤翟鸟,黄色与秋香色,也不再成为普通人的禁忌。
褚仁一瞥眼间,看到齐克新桌上,多了几本汉的,心里不禁笑了,服章算得了什么?发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汉字还在,汉家的传承,汉家的魂魄,是不会灭的!
“哪里错了?”齐克新语气冷冷的,不辨喜怒。
“我不该不打招呼私自跑出去,也不该回来的这么晚。”
“还有吗?”
“……没了。”褚仁有点心虚,不知道齐克新指的是什么。“阿玛说过什么,你都当耳旁风吗?”
褚仁一怔,突然明白过来,慢慢站了起来,忍不住低头笑了,“阿玛不许我跪着。”
“自己说,该怎么罚?”
褚仁四下里看了看,双手捧起案上的竹搁臂,递到齐克新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该打。”
“你背上的伤还没好,明知道阿玛不能动你,便跑来说这个便宜话儿。”齐克新冷哼道。
“背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点都不疼了,别看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骇人,那只是我体质异于常人而已。”褚仁依旧是笑嘻嘻的。
“知道自己体质有异,却从不跟阿玛说……”齐克新白了褚仁一眼。
褚仁又把那搁臂往前一递,笑道:“嗯,这个也该打,一遭儿都打了算了。”
齐克新一把夺过搁臂,扔到一边,“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我这个阿玛当得真不称职……”
褚仁牵着齐克新的衣袖,软语说道:“是儿子顽劣。”齐克新一叹:“你去把《孝经》抄一遍吧!”
褚仁听说只是罚抄一遍《孝经》,心下大喜,忙铺纸磨墨,刚要动笔,却见齐克新拄着拐,站在当地。
“阿玛,您怎么不坐?”褚仁奇道。
“你什么时候抄完,我什么时候坐下,阿玛教不好你,也该受罚。”齐克新淡淡地说道。
“阿玛!”褚仁大急,“您腿上有伤!”
“少废话!有你废话的时间,还能多抄几个字。”齐克新斥道。
褚仁知道没法说服齐克新,便咬着嘴唇,定了定心,深吸了一口气,援笔濡墨,笔走龙蛇,落笔写出来的,竟是大草。只见笔头一点墨,在纸上蠕蠕地动,像春蚕吐丝一样,将那钩连不断的墨色汩汩吐出,那些绵延的线条如同风中的发,盘结着,舞动着,堆叠着……像是有了生命,纷纷挣扎着像是要离开那纸,飞入天际。
褚仁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眼中只有那纸、那笔。不能听,不能视,不能说……一心只想把纸上的素色,用墨迹填满。像是后面有虎狼追赶着,急急的,一行又一行,写下奔跑的足迹。顾不上淋漓的墨点溅上桌案,也顾不上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千余字,须臾而就。
褚仁将笔一掷,贪婪地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之前一直在屏着气,此时方得畅快呼吸一般。
“好字!”齐克新不禁击节赞叹。
“阿玛,您坐。”褚仁扶齐克新坐下。
褚仁自己端详着那幅字,也是越看越爱,不禁失笑道:“真是好字!若不是被阿玛罚,只怕写不出这么好的草呢!”齐克新爱怜地为褚仁拭去汗水,笑问道:“今儿个去哪儿了?和那个傅眉一起?”
“嗯!”褚仁点点头,兴奋地说道,“我们去了龚鼎孳那里,见到顾横波了!”
齐克新一哂,“这也值得你这么开心?”
“那当然!她可是秦淮八艳啊,有幸和这样的美人儿生在同一时代,不去见见要后悔一辈子的!若有机缘,我还想见见陈圆圆呢!”
“又浑说!”齐克新抄起那搁臂,扳过褚仁的身子,轻轻打了一下。
“哎呦!”褚仁夸张地大叫,随即又做出一个哭脸,撒娇道,“罚都罚了,还要再打,真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