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黄沙县西北方向差不多三十里处,在一片低矮的山岭里,其中有一处最为显眼的山头之上,正有数骑依次而立。
这次来的人并不多,也就是顾玄、靖龙、与陆议,还有马家兄弟五人罢了。
顾玄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那一场在山野之中的亡命逃亡,伸手抚摸着胯下战马脖颈上,那坚硬的鬃毛,感伤之余,更多的还是一种想要报仇雪恨的决心。
当日被贼寇骑兵所追杀,二哥送的呼兰神驹也不幸中刀,带着自己跑了一阵,终于力竭而亡,惨死当场,先前贼寇们为了逼他出来,更是丧心病狂地放火烧山,只怕那匹马现在早已尸骨无存了,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同伴,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任是谁也会感到悲伤的,更何况他亦因此而失了一只眼,连带着那把父皇御赐的宝剑也丢了,此等大仇,如何能不报?
当日他身中数箭,坠下山崖的时候,便已经在心中暗暗地发下了誓言,若这次侥幸得以大难不死,回来之后,定要诛灭当日来袭的所有人,以报此等大仇。
之后阴差阳错的,又在卫国的祁连城里走了个来回,后来完全是靠着急智和运气,这才得以逃回来。
这件事也的确在方方面面都改变了他,原本他行事风格,还是多以仁为主,讲究一个要符合自己心中的原则和道义,可现在却变得更符合一个上位者的模样,为达目的,虽说不至于不择手段,但有的时候,也慢慢地开始愿意为了所谓的大局,而抛却掉一部分先前的原则,就比如黑水仙此人,若是搁在以前,他必然是要杀之而后快的,无论是因为马家兄弟也好,还是因为此人本就作恶多端也好,但现在顾玄却会认真地考虑她的价值,最后宁可是委屈一下马家兄弟,也要启用她。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以黄沙县的现状,根本就没有资格对人才挑挑拣拣,一切能用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要尽量地利用起来,这样才能尽快地发展,不然若是一直坚持着所谓的原则,那只怕再过十年,黄沙县也还是这个样子。
时不我待,要想成大事,自然就要学会打破一些常规,不止是他,历代君王,也是这样的。
马家兄弟俩,虽然忠心,但毕竟出身低微,也就会些粗浅的庄稼把式,一切东西,都是从头学起。
其中马铭泽尚且还算聪慧些,而且从小就是识字的,可马二虎就颇为不堪了,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虽然两人都是最早追随顾玄的一批人之一,但马铭泽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若是以后不能发挥出大作用,他们俩很快便会变得可有可无,与那些普通下属并无不同,哪怕是王爷念着往日的情谊,仍记挂着他们兄弟二人,但若是自身的本事不行,不堪大用,那未来也绝不会有什么地位。
对于马二虎来说,或许这就已经够了,毕竟他肯跟过来,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家园已经被毁了,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借机在王爷手下谋个好差事罢了,能有一份饱饭,就已经满足了。
可马铭泽不一样,他深深地记得那日在幽州军的军帐里,和王爷谈论的内容,他很希望在将来能够帮上王爷,也希望真的能够打造那么一个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再不用担心什么马匪,再不用为活下去而担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所以他在跟着陆议一起学习处理衙门的政务之余,也会主动地跟着军营里的士兵们一起训练,再加上县衙府的伙食一向不错,不过几个月,人已经比之前壮了一大圈,同时也黑了不少。
马家兄弟俩一起并排骑着马,和神色沉稳的靖龙一起握着刀,守卫在外侧放风,独留顾玄和陆议二人在内侧的山头上。
几人之所以在今天来了这里,是因为今日便是与完颜珂尼相约见面的日子。
这一次,顾玄可不会再怕他人的埋伏或者围杀了,首先此地的地形他更为熟悉,而且跟先前不一样,这里并非绝地,相对而言,更利于逃脱,而且虽然地方看似偏僻,但是单纯从距离上来说,离黄沙县,离幽州军所控制的区域,都不算很远,只要一门心思逃跑,生还的可能性极大,不再似那一日在燕南山之中,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左冲右突,难以逃脱。
顾玄一个翻身便下了马,叉着腰,站在山坡上,举目眺望着远处的风景,神色间,颇为感慨地道:“多事之秋啊,可惜我们手里现在掌握的力量,还是太少了。”
落后他小半个身位的陆议背着手,神色之间,毫无气馁之色,反倒是充满自信地说道:“万事开头难,王爷没得到外界一分一毫的臂助,一直到今天,完全靠着自己白手起家,开始的时候,自然是艰难了一些,但是一旦此行顺利,之后便会如江河崩腾,势不可挡了。”
顾玄却没有他这么乐观,只是神色平静地说道:“但愿如此吧,不过我这里,到底还只是小打小闹罢了,不管做到什么地步,都远不到能为二哥分忧的地步,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情后,我也该回京城了,届时可以让二哥给我更大的官职,方能为他之臂助啊!”
凉国六州,一州数郡,一郡数县,黄沙县这种边境上的小地方,不管生灭,都丝毫影响不到朝局,顾玄从出发之际,都只是把这里作为一个砥砺自己能力的地方,他从未打算在这里耗费太久的时间,这也是为何他先前一直不想寻求外界臂助的原因,因为他只是把黄沙县当做一个训练和向二哥证明自己的地方罢了。
等黄沙县的发展上了正规,他也就算完成任务了,自然也自信自己已经有了能力,可以回京为二哥分忧了。
陆议闻言,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了旁边的顾玄,表情惊讶地道:“王爷难道不知道太子对您的苦心么?”
顾玄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直白道:“我当然知道,二哥有着改变世界之心,他所要施行的每一条国策,无不是要颠覆已有的格局,触动的,乃是手握大权的世家利益,整个天下,都没人会真心帮助二哥的,我之所以如此拼命,为的也无非是之后回京,可以帮助二哥布局天下而已。”
他丝毫不知道光明会的事情,对于陆议的信任,一开始是来源于对于顾苍的信任,后来则是真心倚之为左膀右臂,这些事情,他都以为顾苍早已说与了陆议听。
未曾想,这边的陆议的面色一变,心中虽然十分惊讶,但是身为光明会六使之一的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戳破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这些内幕的这一点,转而朝着顾玄劝说道:“王爷还是太小看了自己,一开始不好明说,但现在臣也不妨直言,臣,有数位师兄弟,加上臣,一共是六人,我们所要辅佐的,都是我们各自认定会一统天下,成为西大陆唯一真主的人,那是真正的天命之子,王道至尊!”
顾玄闻言,顿时浑身一震,转过头来,满脸惊讶地问道:“您说什么?”
他对对方话中的意思,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更有些东西不愿去明白。
陆议直视顾玄,继续向其解释道:“这涉及到西大陆的一些隐秘,现在还不便全盘告诉王爷,但臣可以给王爷说的是,臣的师兄弟们,都已经选择了各自的主人,臣的性命,也已经完全与王爷您绑在了一起,这是我的使命与责任,也是我的选择,说来惭愧,臣之前来南地,本是因为不敢与师兄师姐们在中庭争雄,而观凉国国运最旺,臣这才来了凉国,观察一二后,本想直接投靠太子,只是被太子所婉拒,并且与臣定下了赌约,要臣来辅佐王爷,从这一点上来看,太子其实有让王爷继承大统的心!”
顾玄一听,其他的未曾想明白,但最后这一句话却是听明白了,顿时急道:“这怎么可以?二哥的才干,岂止比我强了百倍,他若不继承王位,反而相让与我,莫说是其他人不会答应,就是我自己也不可能同意,只有他领导凉国,才能让凉国蒸蒸日上,将来一统天下,这种事,你休要再提了,二哥要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助他完成!”
陆议一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本想说,我观太子的气象,体内的气血亏空太过严重,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只怕是熬不过几年了,但这种丧气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转而继续劝说道:“臣告罪,这些话,也只是臣斗胆的猜测罢了,但臣想告诉王爷的是,黄沙县虽然小,但是王爷的格局却可以很大,千里之堤,亦会毁于蚁穴,关键时刻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帮助,也会影响到整个南地的局势走向,这是臣这些年琢磨出来一些道理,与诸位师兄师姐的王道霸道不太一样,可是真心话,王爷不妨考虑一下。”
顾玄听了,却还是坚持道:“非是我自我吹嘘,黄沙县实在是太小了,我既然有能力,自然就要为二哥做的更多,而不是在这里混吃等死。”
陆议重重地摇了摇头,一甩袖子,直接道:“王爷您还是不明白,就算您回了京城,也难以身居高位,您能替谁的位置?是诸位尚?还是中令?尚令?若不是这等地位,拥有影响一国的权利,又如何可以谈得上臂助?普通的官员,对于太子而言,没任何作用,而且京城的局势复杂,一个不小心,那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反而会牵扯到太子,若是王爷真的想帮助太子,就该在此地用心经营,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默默地积蓄自己的力量,等王爷手上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再回京城,才可以谈得上臂助二字。”
顾玄刚要反驳,一心想将其留在此地的陆议却是继续道:“十年蛰伏,一朝化蝶,纵观历史上的少年英才,不管是臣还是武将,刚出道时,一个个都是锋芒毕露,百姓争相传颂,引为一时佳话,可大多数都后继乏力,黯然退场,这些人,可成为一时之明珠,却难为万世之芳华,唯有笑到最后的,才可以拥有一切,这一点,希望王爷谨记在心!”
蝉蛰于地,龙潜于渊,不是不飞,而是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在自己还不能发挥出作用的时候,就应该默默地潜伏起来,坚定自己的信念,隐忍等待时机的到来,不可轻举妄动,时机未到之前,就应该藏锋守拙,伺机而动。
此为“潜龙勿用”四字,勿用并非不用,而是要用的恰到好处,在那之前,则要默默的积蓄自己的力量。
回了京城,处处受到掣肘,哪儿有待在自己的封地来的快活?
只要现在沉下心苦心经营,积累实力,到时候携大势回京城,谁还敢再动自家王爷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