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一时候——
鸭甚内正坐在一间家具杂陈的楼上,把那本《宫本武藏恶业记》改了又读,读了又改,窃窃自喜。
这里是流注于小仓、穿城而过的紫川河口,长滨町街尾的杂货店楼上。甚内对这次的作战处理得极为慎重,把岸孙六安置在小仓城内古船场町一间旅店山本屋中作为同志的联络中心,而将其他的人分住在周围的各部落。
他因自己认识很多小仓藩士,当然不敢住在城内,而且深居简出,支使浪人们与岸孙六等取得联系,而以小楼一室作为发号施令之地。
火钵的火已熄了。
秋夜的寒意浸浸地逼人,甚内打一个寒噤,放下笔侧耳静听。他站起来,轻轻地推开后窗。从那里下望,看得见独院的窗口仍透出灯光,映着朦胧的人影。
“哦,还没有睡?”
他困惑地耸了耸断臂的肩膀,眨着两眼。但像是下了决心,蹑脚走下楼梯,皱着眉,踏过吱吱作响的廊下,站在独院之前。
“铃小姐,我能进去吗?”
房中像嘲弄似的回道:“啊哟哟,甚内哥,你还醒着?”
“你不是也一样醒着!”
“你是从后窗上看的?既已来了,只好请你进来。”
这里与楼上不同,整理得有条不紊,是很风趣的一间茶室。这家的上代,是京都下来的商人,懂得茶道,才有这么一间独院的茶室。砖砌的炉中着熊熊的炭火,铁罐中的沸水“吱吱”地响着。
“呀,好暖和!”
甚内在炉前盘膝而坐朝着铃姑。
“这么晚了,在做什么哪?我在校订武藏的罪孽记。”
铃姑竟出乎意料地悄然说:“东想西想……今晚怎么也不能入睡,想起小时候,想起妈来。”
“孝恩可嘉!”
“也想起小次郎先生。”
“你不是一个平常女子,自视不凡,而竟看上小次郎这样的莽汉。”
“可不是嘛!不是我自吹,当时追逐我的人有的是,其中有富豪,有身份极高的武士,而我偏偏跟上那高傲的赖汉……”
“想起小次郎先生,你会没有意思再跟别的男人谈恋爱了吧?”
“你真问得出奇,嘻嘻嘻……”
“问得出奇?”
甚内在自己那像妖怪一般的丑恶的脸上抹了一把。
二
铃姑讥讽地说:“其实,那也是的。我的年纪还轻,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小次郎太太,假如我现在就是看上了你甚内哥,也不足为奇。你的关心,我真感激……”
“不,不是这种意思。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
甚内慌忙说。
“那当然,我也知道。刚才只是比方说哪,你是小次郎老爷的部下,我是他的情妇,谁也不能爱上谁。我们只是朋友,只是同志。我就是爱上别的男人,也绝不会同你甚内哥有什么……可不是吗?”
“当然,当然……”
鸭甚内没精打采地回道。
对男人,甚内虽能发挥其魔鬼般的压力和雄辩,唯有关于此道,却非铃姑之敌。而且,虽在铃姑不断的训练之下,仍毫无进境。但他那份认真,却也伤透铃姑的脑筋。尽情冷嘲热讽之后,铃姑的心中却抑不住对他惹起怜悯与同情。
“可是甚内哥,未给武藏加上绝命的一刀之前,我铃姑绝无他图!”
“那当然!”
无论任何场合,一提起武藏的名字,甚内便显得异常紧张。
这一点,铃姑未尝不是,现在也许在甚内之上。原是为了安慰甚内的,但不知不觉咬牙切齿地说:“可是甚内哥,真气死人!咱们费尽千辛万苦,抛开了爱情和一切,而武藏却依然无恙,倒是阿通、阿悠左右逢源,怎么不气死人!甚内哥,这次可有把握?”
“昨晚不是说过的吗?岸孙六当面晋谒板仓老爷,备细说明。板仓老爷的火急,早在三天以前便送达佐渡家了。”
“那封中,不晓得是不是尽依岸孙六的主意?”
“孙六是从板仓老爷依为左右手的亲信口中得来的消息,那还会弄错吗?前天,佐渡一家到不老庵举行露天茶会,曾招请了中津的秀月尼姑,大概就为的商量这一件事吧。”
“这样看来,准错不了。唉,那个聪明伶俐的二八少女,一变而成牛山濯濯的尼妮,虽然有点可惜,却是爱上武藏的果报哪。从此武藏手上的两朵鲜花,萎了一朵了。嘻嘻……”
铃姑乐得放声大笑。
“铃小姐,这件事竟值得你那么高兴?”
甚内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