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经历过大病的他,一股绝望的感觉早已压过来,笼罩住了陆运红,他担心明天去医院,最终的结果会使自己方寸大乱。想了又想,他决定在得到最终结果之前,先把家里的父亲和母亲的事在面上安排好,至于公司谁接班的事,考虑片刻,仓促间只想到一个人——

他想给三姐陆运芹打电话,让她马上来一趟,家事如今只有三姐可托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好一阵儿,收住泪,艰难地拿起笔,开始交代后事。他考虑着如何才能让三姐知道而不受太大的冲击,又想尽量铺叙得委婉一些。

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去了两趟医院,检查结果越来越可怕,这就是天命吧,不得不面对了,明天去拿结果。

好长一段时间来,我几乎都是药不离身,其实早就应该觉察自己的身体可能出了大问题,我不该强熬。想去检查又担心检查结果坐实了怀疑,无法承受。如今,我可能要像大哥运新一样,走在你们前面,该怎么对你们说?只有那几个字,别伤心,命运总是很突兀。明天的结果是最后的检查结果,明天进医院,我估计我是出不来了。在此之前,趁我思维还正常,为避免以后发生难以预料之事,先作个简单交代。

曾想让爹和娘能够出去走走看看,可他们就是不听你劝,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们高兴的那一天了。如今还是放不下爹和娘,他们在二十年前送走运新,现在可能又要看到我倒下,这是家里的不幸。

以后家里的事主要靠三姐你了,如我有意外,你要硬着头把某些事担起来,尤其是家里还可能碰到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最要紧的是照看好爹和娘!三姐和姐夫,你们得要想想如何让爹和娘面对这个事,这是隐瞒不住的。爹可能好说些,他信命,这就是命,设法让他相信。你们二人也年近半百,辛苦这么多年,小孩子也基本有了安置,就别像我一样再忙碌。多休息,千万注意身体。你们也告诉陆迎秋、程迎夏,还有陆迎轩,以后全靠他们自己多努力,我已经没法了,不知道跟他们三个说什么,总之要面对现实。

公司的所有业务,现在由袁旭和钟强暂管。我明天安排杨标从公司的账上取两百万,打到爹的存折上,由你以后掌管取用,还要将几个孩子念的事继续安排好。爹和娘以后的花销,也从这里支出,估计能够,如有剩余,你就自便。公司不能因我而垮,它是我四十多年在这世上努力得来的唯一成果,就让它继续下去吧。程迎夏还有半年毕业,以后由他来接管公司,袁旭和钟强两人帮助他,把他扶上路。陆迎轩如果毕业以后没事做,就到公司里打打杂,自食其力就行。家里这些事,就一并交代到此。公司其他事,我会专门向他们交代,就不再对你说了。

在我的治疗上,不要冲动。病在肺上,就是大事,治愈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如有意外,从简办理,不要回老家,太麻烦,可就在市殡葬馆处理。我喜欢清静,火化后悄悄带回家,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就是,一切简,简,简。以后陆迎秋和陆迎轩如果能够想起我,清明节来烧两张纸就行。另外这个车呢,我开了这两年,也有感情,如不介意,就送给杨标,让他考驾照。以后如能说服老人,就让他带着他的外婆、外公一起去外边多走走看看,就当代替我陪他们,让老人开心些,只是路上千万小心点。你和姐夫也放心地陪着爹娘去。我想做的事已没时间做,只有再次靠你们了。

他胡乱写完这篇,心乱,字也乱,有白帝城托孤的感觉。他擦干眼睛,折好遗,揣在身上,在沙发上用铺盖一盖就睡下了。

次日,杨标陪着他来到医院,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老天爷能网开一面,给个意外的结果,又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暗暗地祷告。

结果很快拿到了,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没有疑问,仍然是那个结果——肺癌,只是更加肯定。所有临时抱佛脚的祷告没丝毫用处,他心如死灰,反而镇定了,居然没有出现他先前所担心的方寸大乱,或许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抗打击能力,也许是前期的心理铺垫和强大的精神应急调节机制发挥了作用。他拿着结果,若无其事地去找医生。给他开核磁共振检查的医生拿过去看看,淡淡地说:“本来可以做个穿刺,但是没有必要了,以我的经验,基本可以确定。这……要住院才行,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吧。”

“我已经准备好,现在就住吗?”他平静地说。

“不用,这两天病房紧张,你迟两天来就行。”

“能开点药吃吗?”

“没明显的症状,就暂时不用吃药。有点小咳喘之类的症状呢,你先服你平时服的药就行。”

因为封锁了消息,公司里除了几个主要人员,其他人都不知道。晚上,他在住处休息,陆迎轩回来,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忍不住追问杨标。杨标觉得不能瞒他,跟舅舅汇报后,就告诉了他。陆迎轩听了,忙跑来,问:“爹,表哥说的是真的吗,这该怎么办呀?”他说着就要哭。陆运红忙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紧张,好好学习就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陆迎轩流着泪,说:“应该是早期吧,是不是啊?快快治呀。”

“但愿是吧。”

“爹,我爱你。”陆迎轩眼泪汪汪地抓着他的手,蹲在他旁边动情地说。他已经对陆运红严厉下的温暖完全认同,害怕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段稳定的呵护又要失去,害怕重新回到孤独无助的状态。

虽然在这个年代,“爱”这个词,在表达感情的分量上大大贬值,但此时陆运红听了孩子发自内心的话,也有些眼圈发红,发现他渐渐懂事了。他勉强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没什么大事……我想清静一会儿。”

陆迎轩像头稚嫩的小鹿,靠着他,好一阵才擦着眼泪出去。星期三,陆运红把公司里的事再次跟钟强和袁旭作了交代和安排,明确了以后由程迎夏来负责,要他们二人和其他几人一起,全力扶他上路。然后,他正式被安排住进了医院。袁旭和钟强他们通过可能的手段,已经把全市的几个大医院都作了了解。原来这个医院的呼吸科还是全省的重点医学科室,省内外不少地方的肺病患者都来这里看病。医院里呼吸科医生中医术最好的,叫袁成松,他是省的肺病呼吸科专委会副主任,省里的拔尖人才,是省人民医院支援云津第一人民医院下派挂职的。于是大家决定就让陆运红在本地治疗,不往别的地方走了。袁成松医生其实只有四十多岁,和陆运红的年龄差不多,就是陆运红第一次就诊时见到的那位医生。袁旭他们专门去拜访他,请他吃饭,他本不想来,但还是勉强来了。袁旭和钟强准备先送他三万元的红包,他无论如何也不收。因为他也姓袁,袁旭还和他认成了本家兄弟,更加敬重他,他成了陆运红的主治医生。

整个呼吸科人山人海,人满为患,手术已经排到了一周以后,与陆运红同类型的病人都在同一个区域。在这里,什么人都可以感到脆弱与无助,还有生命的平等。袁旭他们让医院为陆运红单独安排了一个病房。就在陆运红入住的第一天,隔壁病房里就有两人因为肺癌而去世了,一个七十多岁,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生离死别天天都在这里上演。医生们的表情,听着这些哭泣声,如同听到不懂事的小孩子的哭闹,陆运红又增添了一份感慨,所幸自己已经把遗写好,把公司的事也基本安排妥当。

袁成松来到病房里,和陆运红聊聊天:“陆总,你放心,我马上组织研究手术方案。不幸中的万幸是什么,你知道吗?你的这个多发肺部结节,只有其中那两个最大的是原发性肿瘤,也就是肺癌,其他的微小结节都是良性的,可以不考虑的,也就是说,到你我这个年龄,不少人的肺部都有这样的微小结节。独立的肿瘤,无扩散,算早期,那就是最好处理的,我甚至应该祝贺你。”

陆运红明白这是医生宽慰病人的套路话,病到了这个地步,都进入了生命倒计时,还言祝贺!他谢过对方的宽慰,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了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人,见到他,他心里就有希望了。

几天时间,一大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医学名词和概念跟他纠缠在一起,什么癌胚抗原、糖类抗原、造影、平扫、增强、核磁共振、三维重建等,活生生地挤进他大脑里,个个都像鬼一样狰狞,又无法回避。晚上,杨标正在陪着他吃饭,三姐和三姐夫、程迎夏、陆迎秋忽然来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郑彦秋也来了,看来大家全都知道了。陆运芹刚见到兄弟,抱着他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其他人也不住地小声抽泣。他忙放下碗,说:“别这样激动,医生都说了,没大事的,做过手术就行。”

陆运芹还是哭个不停,杨标只好过去,把他母亲劝住。陆运红问三姐:“你们这么来,娘和爹他们怎么办?没告诉他们吧?”

“没敢告诉他们啊,只说来云津有事。爹老在嘀咕,说你好久没回去了。”三姐一边抽泣一边说。杨成立拿着他的诊断结果看着,沉默了许久,说:“这类病,既不由人,可也由人。既来之,则安之,我听人家说的,心态要好,你放心治病就是,孩子外公外婆的事交给我,运芹就在这里照顾你。”

郑彦秋坐到他旁边,抓着他的手说:“运红,没想到你……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啊,为了啥?虽然我有些恨你,但迎秋也跟我讲了,我也不对,如果咱们在一起,可能你也不至于这样啊,以后还是我来照顾你吧。”

陆运红忍不住苦笑道:“是啊,如果你当初能再原谅我一回,可能不至于吧。”

郑彦秋把脸埋在他的病床上,抽泣着,陆运红把她拉起来,说:“再说一遍,你们都不要这样,我不是还好好的?否则反而会加重我的病情,现在没事!”

大家陆陆续续地止住了哭泣。陆运红并不知道,陆运芹和郑彦秋他们听到陆迎轩告诉的消息,赶来医院后,已经急不可待地向主治医生询问过了。医生告诉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病治疗之后,按以往的经验,可能只能维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所以他们才感到这样绝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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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主治医生的照顾,他的手术被提前了。这天,已经做完了手术前的各项检查,完全符合手术条件,袁旭、钟强、蒋承兵、钟正军、骆江平他们几个公司里的核心成员也来了。下午两点,陆运红被安排换了手术服,推上手术床。袁医生给他们交代完一些需交代清楚的事项,让病人和家属签字。郑彦秋说:“我来签吧,我是他妻子。”

陆运红点点头,她签了名字。陆运芹看着兄弟被缓缓推向手术室,又忍不住大哭起来,郑彦秋也流着泪。陆运红忽然想起写好的遗,虽然他相信手术一般不会有意外,但为防万一,他忙叫护士停下,从身上抽出交给三姐,告诉她如有意外,照办就是。手术室大门缓缓关闭,他和亲人、同事们完全隔绝了。

四个小时以后,陆运红被推出来。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到大家围了过来,默默地推着他,从漫长的楼道里经过,如同走过了一个世纪。回到病房,他清醒了,但一点也不能动,监护仪和呼吸机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三姐陆运芹在旁边,红着眼,哽着声音说道 :“运红啊,你写些啥呀,你别吓我啊,如果你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回去跟爹和娘交代啊……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就行。只要你这回好了,回到家里,我到附近的那个灵泉寺庙去许愿,逢年过节,我都要去磕头,每个菩萨都磕十二个头!”

“刚才袁大夫来过,他说你的这个手术是非常成功的,效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甚至暂时不用服用化疗药物。先观察,一个月后复查,再定以后的日常治疗和调理方案。”郑彦秋在旁边说。

一切如一场梦一般,除了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他没有其他感觉。他说:“现在应该没事了,你们没事就回去吧,这么多人在这儿也不好。”

郑彦秋说她留下来照看就是,让大家都回去。众人又安慰他,闲聊了好一阵,才渐渐散去。陆运芹和杨成立带着陆迎秋几兄妹,还有杨休、杨标也离去了。病房里就只剩下郑彦秋和陆运红。郑彦秋说:

“你这个公司能不能交给别人,别去管了,钱多了也没用。像我一样,够花就行。人啊,只活这一辈子,以后我陪着你,咱们也多出去走走,别窝在那一堆钢筋水泥中,行不?你瞧,这一折腾,把大家都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三姐,于心何忍?所幸爹娘还不知道啊。”

“把你吓回来,能看上一眼,我也就满足了。”陆运红勉强说。

“那就算咱们的命吧,可能这辈子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以后,我也不和你讲究了,认了,不再分。”

此时陆运红心里五味杂陈,其实他已经不太想和郑彦秋复合,因为自己重病在身,如果哪一天就死去,又要连累无辜的她。半晌,他说:“这辈子我给你带来了太大的麻烦,问心有愧啊。”

“过去了就别想那些,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如果我某天果真驾鹤西行呢?”

“我等着仙鹤回来接我,驮着我赶上你就是。”

“可是,我和梁洁的孩子,总得面对,总得管,不能让他流落街头吧,你如何跨过这个心坎?”

“我既然决定再和你在一起了,这个坎就不是坎,更多的责任在那个梁洁。原来我不理解你,迎秋跟我说了之后,我懂了。反过来想,迎秋多了一个哥啊,他们这一代多是独生子,以后咱们不在了,有这个亲哥哥,她也不那么孤单,也是种幸运吧。如果迎轩再来,你就让他称呼我阿姨也行,称呼婶婶也行,娘也行。总之,我就当他是咱俩的孩子,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我们学校现在允许内退,教育局领导想安置自己的亲戚,谁也不想退,可我已经想退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大不了每年少点奖金,少点绩效,其他工资不变的。少点就少点吧,以后我就陪着你,咱们不分开了。”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聊到了几近天亮。郑彦秋帮他翻过身,就靠在病床边睡着了。和郑彦秋冰释前嫌,这或许是这场大病带给他的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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