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想死呢。”
“嗯,知道怕死总是好的,”灯佛主在蒲苇席上忍不住微微笑笑,“但是听到你这样说话,在禁苑中负责看守管教你的那些个金身侍卫,心里一定会很不忿的,”他说。
“你别误会,我不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在这里。”
“这却是你的迷障了,”灯佛主默然摇头,“怎的被囚了这么些时日,竟自还不懂得若是想要得人怜爱,就势必要时时将自己伪装掩饰的娇弱可怜一点才好的精深妙理。”
“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一定非要讨你欢心不可?”
“嗯,连师父都不叫了,好不知礼数。”
“莫要忘了,我现下只是无量光天上一个忤逆囚奴,”他涩然冷笑,“佛主大人这里可有收囚奴为徒的规矩?”他问。
“呵,看来是真生气了,”灯佛主在长亭之中仍旧是气定神闲的轻摇一摇手中蒲扇,“但是你可知这红尘人世之间又有哪一家小孩不是生身父母的囚奴,”他说,“在人间帝王眼中,天下臣民始终也尽皆是他的囚奴,”灯佛主淡然笑笑,“若是要如此认真计较下去,你岂不是迟早要活活气死?”
“师父,弟子既然和师父你的师徒缘分早已因缘散尽,师父你为何却定要将云垢一生一世囚禁在无量光天上自由无期不可?”
“可是有些自由还是不要急于伸手去要才好,”灯佛主淡然摇头,“这人世间有些自由,只要站在一旁看看就好,”他说,“当真伸手去要了,只怕迟早是要一辈子后悔。”
“云垢只是想回家去看一看,”他淡然俯下头去,“等到家中俗事了断,我自会回来受罚。”
“是回家,还是回东海玄洲?”灯佛主忽然一脸苦笑着低头看着他问。
“东海玄洲和家,对云垢,难道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他淡然抬起头来一脸迷惑的涩然看在师父脸上。
“东海玄洲的四皇子要回家了,”灯佛主微微笑笑,“整个鸾妖一族的臣僚百姓,想来是又少不得要翻云覆雨惊心动魄一场了,”他说。
“师父放心,云垢此番回转东海玄洲,断然不是为了要去争太子位的。”
“一百零八缸清水都已灌满,若是还要一心惦记着回去争夺皇位,为师这番苦心岂不是尽数全都白费?”
“师父你说什么,云垢听不懂。”
“来,随为师一起去后园中走走,”他说。
……
……
“师父,恕弟子愚钝,当日还要一心惦记着将那两只破桶修好,”后园根繁叶茂的斑驳松枝竹影之间,灯佛主一手拉着云垢,一手持着佛珠蒲扇,在花草繁茂的幽深小径上面闲散自在的漫步前行,二人身边即是在后园之中随心散落闲置着的一百零八口敞口铜缸,而今这一百零八口大铜缸中都已满满装载上自深井之中一桶一桶汲上来的清清净水,说到那两只漏水的破桶,灯佛主忍不住微微的笑了,“想来你也是个有慧根的,”他说,“眼见得那两只破桶禁得过你三次施法修补,也就再不去施法修补它第四次了。”
“那两只破桶虽然让云垢在担水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却也一并省去了做园中杂役的苦差,”他说,“清水自裂缝中漏下来滋养灌溉园中花树藤草,与云垢亲自从缸中舀水来浇养灌溉它们,其实倒是也并未有什么不一样的。”
“世间之事皆是如此,”灯佛主回过头来淡然笑笑,“为师如此苦心罚你,其实不过也只是想要你知道在这天地三界之中,即是当真想要执掌天下,恩沐苍生,也未必是非要当上皇帝不可,”他说,“像师父这般整日里闲云野鹤,云游四方的方外之人,只要稍稍显化出些许法力神通,即是人间尘世中的真命天子,也少不得要在师父跟前磕头拜上一拜的呢。”
“可是若是有人比师父你更加神通广大,法力精深,他们也就不会再正眼看师父你一眼了。”
“国破家败的皇帝,又有谁会正眼看他一眼?”
“让不该当皇帝的人当皇帝,才会是如此下场。”
“但是不该当皇帝的人,在皇权帝位之争中,却总是会胜出的,”灯佛主无奈笑笑,“或许对有些皇子,若是此生不能皇袍披身,一统天下,纵是一生一世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逍遥王爷,也一样是件让他一生一世生不如死,苦不堪言的事吧,”他说。
“师父你未曾生在帝王之家,冷眼旁观起来,总是很容易的。”
“但是佛门一脉中出生帝王之家的多了,”灯佛主微微笑笑,“或许正因如此,我佛门一脉现下在世人眼中,也早已与天庭众位神仙无异。”
“师父你虽然一心想着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是道法自然,超脱六道轮回,也未必当真即算是跳出红尘之外的,”他说。
“是啊,想要说服一个生在帝王之家的人此生不去争夺皇位,想来确是不容易的。”
“那就不必说了,师父,”他淡然动动眼睛,“师父即知道道法自然,为何却一直也不肯清静无为的安心顺应天意,顺其自然?”他问。
“但是佛法是世间法,”灯佛主淡然苦笑,“想要为师他日瞪眼看着你因为争夺皇位失败而兵败身死,为师确是很难做到的啊,”他说。
“既然想要当皇帝,就该当有兵败身死的觉悟,”云垢涩然笑笑,“即想当皇帝,又不甘心兵败身死,如此为人,我鸾妖一族中是断然容不下的。”
“但是你现在急于要回去,不是也一样是为了去救那个该当有兵败身死的觉悟的人去吗?”灯佛主淡然苦笑,“可知你现下也一样是个不肯安心顺应天意,顺其自然的人,”他说。
“师父,云垢从不以为,想要恢复鸾妖一族涅槃之力,有什么错。”
“为师说了,佛法是世间法,不弃一生一灵,总是没有错的。”
“师父你当真肯放云垢走了?”
“为师禅房之中的茶案上有一枚无花仙果,千万记得取来吃了,”他说,“为师已在那枚无花仙果之中灌注了三成混元真气,只是,一定要连皮吃掉,不然真气外泄,再想收回,可就难了。”
“师父……”
“做错了事情,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你的功力,现下只能恢复七成,”灯佛主看起来一脸很认真严厉的样子,“但是,咱们无量光天上的人,即是只有七成功力,也足以在三界之中横扫千军,天下无敌的了,”他淡然笑笑,“只是千万记住不可随意滥用,这三界很快就要不太平了,任谁都可能成为人家谋算布局之下的棋子工具,”他说。
……
……
虽然在临出门前,灯佛主他对云垢千叮咛万嘱咐的在路上一定不要无端和灵霄殿中的天兵天将发生任何擦碰冲撞,以免无故替自己招来一身是非麻烦,耽误了去斩妖台前讨情救命的正经事情,但是谁想到方才离开无量光天三个时辰不到,一身妖性难改的澈水云垢即在一怒之下出手重伤了灵霄殿中两个当面冲他肆意嘲讽挑衅的天兵神将,这二人自云朵上一头栽下界去之后指定是掉进六道轮回里面转世托生去了,云垢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因为那两个杂毛小兵若是一不小心投胎畜道托生成两只披毛戴角的畜生,倒是还要破费妖族钱粮施舍养活他们。
但是因为现下还要急急赶往斩妖台前救人,澈水云垢眼下也来不及再去顾及此等闲事,他这一路上虽然未曾有意留心身边匆匆来去的各路神仙口中的闲杂八卦,但是却还是隐约惊闻到一桩自己之前一直在心中念念牵挂的欺天祸事:皇兄云悔他,前日里也和云熠一起被押上斩妖台了……
据说是因为皇兄他自跟随在东华帝君身边潜心清修开始,即经日里在东华帝君府上以掌管攒写发派为责,前日里因为皇兄他心中救弟心切,而私下里自师父身上施法盗取了三清玉印,伪造了帝君圣旨,想要藉此骗过在玉净观前负责监斩的斩情圣尊,将云熠自斩妖台上释放下来,伺机逃走,谁想到东华帝君他早已发现了身上三清玉印被盗,皇兄他因此而东窗事发,被以欺君之罪为名和云熠他一起押在斩妖台上待斩。
当日云悔他本来是和云尘云缺约定好了在斩妖台左近伺机将云熠救回东海玄洲去,但是因为半途中事情败露,救人不成,云悔被押上斩妖台去,云尘和云缺二人成了天庭全力追剿缉捕的通缉要犯,以至于云垢他在斩妖台左近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圈子,才有幸于一处枝繁叶茂的松树林子里发现二人踪迹。
三人正在松树林子里商议着该如何将二人自斩妖台上给救下来之后再一起逃回东海玄洲去,倏忽间隐约看见几棵老松树间一道清丽剪影在树枝后虚空缥渺的惊鸿掠影,一闪而过,云垢见了急忙匆匆将身形一晃,瞬间赶上前来,那道清丽剪影此时自然是再也杳无踪迹了的,他急急的将眼睛向松树四外仔细打量了一圈,一眼看见树下散乱丢弃着几枚忉利天庭中的护法令牌,此令牌在忉利天庭中的御前护法侍卫中是人手一枚,意义十分重大,因为忉利天庭中的护法侍卫平日里没有帝释大人命令不得擅自离开忉利天宫一步,因此上平日里那些御前侍卫并非日日将令牌系在腰上,而是交给帝释大人亲自看管,只有奉旨出来执行公事时才从帝释大人手中讨来系在身上,所以乍一看见松树下这几块护法令牌,云垢心中倏忽之间灵光一闪,“鸾妖一族本来就曾是在帝释大人治下,玉帝未必会驳帝释大人情面……”
“老四,别净出馊主意,”云尘气急,“老三犯蠢,你也跟着犯蠢?” “他蠢是他的事,”云垢冷笑,“先被关在仙云洞里五百年,又一脚踢下界去投胎做人,竟自又跑回去给那老东西端茶奉水,”他说,“想来是奴才当惯了,不见黄泉不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