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五位花鸟圣护在白帝座下时一直是名位相当,不分尊卑的,但是五人中的统领地位还是一直约定俗成的被把持在耽若尘裳手中,连白帝都以为,他一直就是个温驯乖巧,清净如水,至纯至善的讨人心疼的温柔孩子,他说话时的柔声细语听起来确是像和煦黄昏中擦肩而过的轻盈海风一般的温柔,温顺和温暖,那温柔温顺和温暖的柔声细语和清澈眼眸仿若让世人一瞬之间就忘记了他的青鸾真身,而青鸾是凤凰神族一脉,和金翅大鹏一样,是连凡龙都能震慑的猛禽,法力和孔雀明王自来不相上下。
所以斩情虽然是耽若尘裳主子,但是一直以来对他十分尊重,这一次因为五皇子在天目山清凉峰上落崖失踪的事情,斩情一直在杭州城中多方打听那个江湖人口中神秘莫测的归云教主来历,他自然是一眼看出比武台上的那位归云教主正是五皇子赵净莲假扮,但是却不以为这个归云教主当真是这个五皇子在江湖上的另一个隐秘身份,因为按照江湖传言,归云教是一百多年前就在江湖上隐约成名的了,只是这一百多年以来,江湖中人从未亲眼见过这个归云教中的任何教众,而归云教总坛据说是在齐云山上,教主长住在齐云山上的归云山庄之中,从来未曾以真面目示人,众人只知道这个归云教主在江湖上是个手眼通天的神秘人物,甚至极有可能已经修成半仙之体,因为按照年纪来说,这个归云教主现在也总该一百多岁了,武当山上最长寿的道长现今也才一百岁出头……
斩情心中料定这个归云教主根本就不是凡人,而一听说齐云山,斩情心中总是忍不住有些揣揣不安,心思忧虑之下,也就很容易的应允了耽若尘裳的告假请求,毕竟,自己能顺利渡神劫,也多亏众人都替他瞒着朱雀神君自己的真正身世,虽然朱雀神君心中未必不知,但是也到底是这样的人多势众,让这个朱雀神君不敢当真非亲手将他置于死地不可。
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本不该再来的地方若隐若现的结界封印时,耽若尘裳的心里仿若是有着再也纠结不清的紧张,惶恐,和落寞,两千多年时光荏苒,流水浮生,他,还在记恨他吗?或者,还在惦记着他吗?哪怕仅仅是惦记着来找他报仇雪恨?
一步一步踏上天台山下粉墙黛瓦的流云山庄半掩山门前那一阶一阶青痕斑驳的青石阶子时,他下意识的将自己身上的蕉叶披风稍稍向身体上卷曲收拢了一下,好似是存心要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无辜,无奈和落魄,沧海桑田,浮云若水,他断想不到自己总有一天竟自也会沉沦落魄到现在这个地步,身上七宝璎珞垂肩,眉间一点朱砂点染,若非是个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落魄神仙,谁又会心甘情愿的来到昔日的仇人家中讨口水喝?
山庄门外横眉立目的两个山妖小兵倒是没怎么盘问阻拦他,许是因为自己这一身衣衫不整的落魄打扮,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个云游四海的江湖浪子,流云山庄的大门自来就是江河流水一般悄然无声的向四方江湖来客四时开放着的,只是仿若迄今为止,能够劳烦一向不甚在人前轻易抛头露面的山庄主人亲自现身前来招呼打理的客人,当真确是只有他一个。
“哦,终于想起来看看本王来了,”澈水云尘一边说着,一边执手将他拉在山庄回廊前几杆幽绿翠竹旁边的一方汉玉石桌前面,石桌上有茶有酒,桌面上的斑驳棋盘依稀清晰可见,桌旁一圈四只汉玉石墩,耽若尘裳只随心捡个干净如洗的落下身来,澈水云尘看起来眉眼之间微微泄露出几许心满意足的戏谑样子,“怎么,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嫌弃本王是个妖精?”他问他,“石墩子上的灰尘洒扫的再干净如洗,也仍旧是一个妖精家里的石墩子啊,”他说,“圣护若要嫌弃,尽管褪下身上披风来垫在石墩子上,本王不会见怪的,”他微微笑笑,“沉沦落魄的神佛仙圣本王见得多了,”他说,“但是,沉沦落魄成你这个样子的,这天下间,倒确是十分少见。”
“比当年在天目山上还要沉沦落魄嘛?”他抬起头来淡然看着他清丽容颜上那一双卷曲眉睫下清澈深湛,横波流转的湛蓝色翦水清眸,“可知当年的天目山上,我竟自不知自己到底该是恨你还是谢你,”他说。
那仿若是一抹深深埋藏在心底里的,永世挥之不去的一念沧桑和隐痛,父皇他在少阳东宫之中一掌将自己打回原形之后,施尽玉清山上九九八十一般严酷刑罚将他严刑折磨了整整半月之久,后来见他已经被严刑拷打的只剩下一口气了,就狠心将他远远丢弃在天目山上,让他在山中闭目等死,因为父皇在将他一掌打回原形时就已经暗地里施法废了他的涅槃之力,将他像是久远前的善迦城一脉一样的自凤凰神族除名,所以他不能够死在玉清山上,玉清山上不会埋骨一个被废除涅槃之力的族中叛逆。
谁想到就在他一心灰心绝望的在天目山上闭目等死的一刻,懵懵之中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后,竟然倏忽之间玩虐之心大起,解下腰间的一个小酒葫芦,将葫芦里的竹叶青酒尽数洒在自己血痕斑斑的瘀伤身体上面,一瞬之间让他心如刀绞,痛彻心肺,后来,许是一眼瞥见他嘴角间因为饥渴难耐而暴烈出丝丝血痕,于心不忍之下,又悄然自一旁的溪泉里用酒葫芦装些清水托起他的下巴尽数灌进他嘴里,之后即抬起脚来头也不回的耍弄着手中小酒葫芦威风凛凛的向山下方向扬长而去,再也未曾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但是,尘裳心知,当日这只在西风落日之中一身云衫蔽体,半卷披风斜挂,一双清眸如水,三千青丝被肩的小鸾鸟精虽然在天目山上待自己十分不怀好意,但那壶清酒却当真是收敛了自己身上些许伤口渗血,那捧清水也当真是给了自己奄奄一息的饥渴生命一线救命生机,他因此上又在天目山上拖命熬过了三天三夜,直到三日以后,白帝偶然路过他的身旁,将他捡回去昆仑山上……
“怎么,天目山绛云洞的帐,本王还没开口跟你算,你倒先忘恩负义的张嘴抢白起本王来了?”
“咱们说起来还算是亲戚,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东海玄洲上的鸾妖一族,就是当年恒河边上的善迦城一脉,你们是在被水莲王城打败之后因为不愿意归降才举族迁来玄洲的,”他说,“你也知道,天帝,玉帝,梵天,帝释四位大人联手相助西天极乐佛主,弥勒佛主,灵山佛祖和药师佛主四位佛主,那一战,东海玄洲无论如何也是赢不了的,”他淡然轻叹,“不管怎样,在流云山庄里自在为王,总好过在仙佛神圣驾下侍奉为奴。”
“这么说我倒该谢谢你了?”云尘嗔怒,“不错,本王当初在天目山上确是欺负过你,你在清凉峰上都已经一身污血斑斑的奄奄一息成那样了,本王还往你身上洒酒,让你痛苦难当,可是本王后来自天目山上回来流云山庄之中以后心中不知为什么却总是一心惦记着你,没过几天就又回天目山上去找你,谁想到你那时候已经不在清凉峰上了,本王在江湖上四处向那些小妖精打听半天,才知道你当时是被白帝给救走了,本王后来还一直悄悄去昆仑山上看你,没想到到头来你恩将仇报,紧要关头给本王弄出来这么一手,当日若不是你吃饱了撑的将本王骗去天目山上一把推进绛云洞里封印困囚起来,就凭我们东海玄洲的千军万马,精兵强将,不打上西天极乐净土去劈了西天极乐佛主的莲台宝座,凭着你一巴掌把本王劈死,无悔无怨,”他说,“现在我们一家子混成这样,你心里应该挺高兴的,”他横眉冷笑,“当年让本王在天目山上看见你那么沉沦落魄的可怜模样,你竟没起心要在绛云洞里杀本王灭口,本王心中感激不尽,多谢圣护你当日慈悲不杀之恩,”他说,“也多谢圣护你让本王一家子现在受伤的受伤,坐牢的坐牢,失心疯的失心疯,犯天条的犯天条,等明日天庭什么时候又想起我们来了,圣护你说不定又是头等功德一件。”
“千万不要如此信口造次,你父皇母妃只是稍许伤及些真元法力,闭关休养一些日子自会恢复如初,”他说,“此事说来却也全怪你们自己,过于偏袒护短,云垢他当日即犯了天条戒律,本该及时将他送出来俯首认罪才是。”
……
……
(二)
那仿若是耽若尘裳一千五百年来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一点莫名心结和隐痛,他欺骗了他,那时他正在长留山上的行宫中休养,恰逢太苍山上的青帝来长留山上游玩,无意间说起来天帝让他在东海玄洲四外埋伏精兵的事情,所以尘裳才匆匆去玄洲将他单独哄骗出来,关于这一次四大天界之主联手和东海玄洲刀兵相见的事情,他心中自是再清醒明了不过的,台面上看来,理亏的自然是东海玄洲这边,本来就是强势占领玄洲,将玄洲上原来住着的数百山神土地散仙全数自玄洲上赶走不说,几位皇子还将他们的随身法器全部抢了,因为东海玄洲相距东瀛岛不远,那些山神土地和散仙一气之下全都跑去少阳府中找东华帝君告状,东华帝君出面主持公道,要鸾妖一族归还那些法器,而且日后雪鸾一族的几位皇子还要轮流来少阳府中精修,菩提和青鸟为了能让全族在玄洲上长住,自然也就忍了,菩提的妹妹雪月和几位皇子的母妃心中却很不忿,本来自从太子长卿殒命,菩提一直未曾再立太子就已经让人很不平了,现在还要几位皇子轮流去少阳府中当仙奴,菩提这个父皇到底是怎样当的,所以这些妃子忿忿不平之下,各个暗中支持自己的宝贝儿子在江浙一带占山为王,发展自己势力,说不得以后争太子位时能有所加持,因为玄洲只在东海中相距江浙七百里处,江浙一带没理由不归为鸾妖一族的势力之地,后来鸾妖一族的五位皇子就一个个的在江浙一带胡乱抢占地盘,早已招来灵霄殿中的玉帝不满,早就在等着找借口收拾他们,结果很快,在括苍山占山为王的四皇子澈水云垢就叛天逆地的替东海玄洲闯下了一个弥天大祸。
因为云垢经常自称是自幼喜欢修持佛法,所以同一个母妃所出的兄长,排行为三皇子的澈水云悔在禀明父皇母妃之后,亲身将四弟送去无量光天上拜灯佛主为师,潜心修习佛法,但是没想到澈水云垢他在无量光天上拜师修行是假,包藏祸心是真,竟自大逆不道的私下将灯佛主以迷药迷倒之后劫持回括苍山上,意欲吸尽灯佛主身内千劫功力,忤逆修习鸾妖一族中的天秘笈,般若真经,借此恢复昔日被凤凰族规废掉的涅槃神力,但是灯佛主一身千劫功力岂是当真能够轻易被他吸取练功的,结果非但欺心吸取佛力不成,自己反而因此而被师父施内力一指散去六成真力,灯佛主本来只想借此稍稍惩戒一下自己座下这个不肖弟子,别无他想,谁想到因为雪鸾一族势力日益强盛壮大,引起天庭众仙心中隐隐担忧思虑,因此上四方天界之主中的天帝,玉帝,梵天,帝释四位大人,暗中借着相助西天极乐佛主,弥勒佛主,灵山佛祖和药师佛主四位佛主自括苍山上救回灯佛主之机,以四方天庭百万天兵天将之众合力进攻东海玄洲,战事连延数年之久,结果是玄洲落败,菩提和青鸟伤及真元,不得已闭关休养至今,云悔被抓去东华帝君府上侍奉为奴,云垢被灯佛主带回无量光天严加看管,雪月生下来的那个孽障长忍,在长卿殒命之后就成为大皇子澈水云缺,他因为在争战中身受重伤而失去记忆,至今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最小的五皇子澈水云熠,因为自幼脾气暴虐叛逆,一直暗中勾结南海之主海妖帝国太子云横和各路江河湖海之中的龙王鱼精,虾兵蟹将,整天混在一起称兄道弟,为祸作孽的,早已成了天庭之中登名在册的通缉嫌犯。
(三)
因此上,对于二皇子澈水云尘,这个至今为止依然难改昔日里的飞扬跋扈脾气的流云山庄之主,耽若尘裳他心中本自即是难有一点点惭愧内疚的,至少,他们一家现在全都还在好端端活着,就像是自己现在那一家子一样,尘欲是他的亲生皇弟,用炽心茶陷害他东窗事发之后也被父皇自玉清山上赶走,之后尘欲就义愤填膺的一路杀去长留山上,想要一剑砍了自己这个早该在天目山上含恨殒命,死不瞑目的亲生哥哥,其实那时他已经无处可去了,白帝想收他当个座下打手,他也就顺势应了,好歹长留山上无甚太大约束,白帝也自来不是个太喜欢讲规矩的人,尘欲看在白帝颜面上,这么多年来却倒是一直和自己相安无事,虽然自己至今都不知道这个皇弟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为天色已晚,尘裳今日就只能吃住在云尘家中了,虽然流云山庄里的晚膳自来就是很清淡的,但是清淡却不失丰盛,想来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交何必曾相仇,澈水云尘心中虽是对绛云洞的事情一时间还真心无法相逢一笑的淡然消泯释怀,但是酒桌上该讲的礼数却倒是半点也不带差的,耽若尘裳看起来也并不以为意,只是心中微微有些好奇,“长卿太子殒命,大皇子云缺失忆,为何你现在还没有被立为太子?”酒过三旬之后,他终于还是在半醉半醒之间失口将自己心中疑惑悉数向澈水云尘和盘托出:“难道江湖上的传言是真的,云缺是你父皇和你姑姑生下来的?”他问,“而且云缺他,本座昔日里也曾有缘见过一面,”他说,“那一剪似水容颜看起来比你我可要千娇百媚上不知几分,”他嗤嗤笑笑,“其实你知道他眉眼间像是谁吗,像是断情圣尊,你之前有没有见过断情圣尊?”他在酒桌上半醉半醒的好奇看着他问。
“哦,他啊,前日里在云台顶上的武林大会上见过一面,虽然他当时和本王一样混在人群中,但是本王当时差一点就一口喊出来云逝了,你可能不知道,长卿只是太子封号,太子他本名澈水云逝,若是父皇有缘见到这位圣尊一面倒是很好,说不定还能顺势认个干亲的呢,”他说,“而且云缺他现在已经失忆多年,前日里又被归云教主接去齐云山下的归云山庄里面静心闭关休养,”他悻悻叹口气说,“说不定云缺见到他,也能想起来些什么,”他说,“不过希望不大,他本来应该也是不愿意想起来自己这个逆乱身世的,”他微微叹口气说,“其实不瞒你说,本王倒是一直觉得,他就这样一直失忆下去倒也挺好,左右清醒过来也是个三界最大笑话,”他说。
“这么说,你们和这个归云教主很相熟了?”耽若尘裳一念及此,眉头之间忍不住深深蹙了一蹙,“本座记得,归云教在江湖上不过才立派百余年,”他说,“怎的你们就如此信任的将云缺交在这个归云教主手中,”他淡然摇头思虑着说,“斩情圣尊早就怀疑这个归云教主并非凡人,”他说,“现下看来,这个归云教主确是个妖孽无疑。”
“哦,敢则你这一次就是为了这个归云教主来的?”云尘冷笑,“碧血元珠的事情也不必瞒着了,难不成你怀疑那珠子是本王盗走的?” “鸾妖一族不是一直想要恢复涅槃之力吗,碧血元珠中的神力好像正好有这个用处,可对?”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