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大人的发迹,却是得了媳妇儿的相助,故此对泰山家事十分上心。此时世道,又且混乱不堪,官员擅离职守,连个事儿也算不上。正当他岳丈大寿,于是采买了寿礼,知会了同僚,一路迤逦东来。又怕错过了日子,故此取道折梅山,一行人踏岭追风,翻山越堑,赶着日程投胎去。
若是上山,路途便险,若是借道,却有平坦去处。虽曾闹虎患,近年倒太平,因而那王大人便使随从打这儿过。那一行队伍,开道的八个,担礼的八个,抬轿的八个,后边儿跟着服侍的,又是八个;里边儿也有壮硕的军健,也有凑趣的白鼻,也携刀带棒,也兜搭腌臜。
正行处,却见天阴暗,路迷茫,腥风阵阵。猛地一声吼啸,震动了山岗,摧倒了巨木。从那草深阴影处,就跳出一条吊睛白额,斑斓锦绣的猛虎来。
石洞里仍灯烛通明,辉煌亮堂。别个都去歇息了,簪儿金铃两个,也与药娥下去了。只剩了姐姐与那男子在喝酒。
姐姐算完了子成,回来喝着酒,与那男子问道:“殷九,你这一觉睡了有多久了?”
这男子本是小竹林里的白蛇,那一年修行有成,化为人身,面如冠玉,眸灿夜星。通灵明智之后,便离了小竹林,出来闯荡。后来结识了姐姐与子成,三个一同探过龙潭虎穴,历过九死一生,遂结成了刎颈之交。因其容貌,有那一等极好美色,又喜说嘴排名的雌雄妖魔,男仙女道,把他与姐姐,并入了潘安宋玉之流,品评出了当今三界之中,至美极貌的九张脸蛋儿。除了第一个之外,其余八个所排不分先后,姐姐便唤作是“三郎”;这白蛇,别个不知他真名,故此江湖上只传叫“颜七公子”,姐姐与子成两个熟识他的,却唤他作“殷九”。
殷九也不吃菜,也不喝酒了,眼睛看着姐姐的手,答说:“三五年吧,你问这个干么?”
姐姐便笑起来,却不出声,眯眼拿手指尖抹着酒杯的沿,一会儿了才说道:“也没什么,我那里前儿突然冒出来一条蛇,吃了个人,吓了我一跳。”
殷九先是转眼看着地下,而后掩嘴打个呵欠道:“天底下不长脚的东西多了去了,又不是都归我管。”
那山林擎枝攒叶,将王大人一伙儿围在垓心;长草涨气声势,又把那等凡人四面乱赶;匍匐巨石,恶狠狠龇牙咧嘴;长驱刀风,阴煞煞奔去卷来。那一条猛虎,更是凶性大发,当面一声咆哮,把那泼皮无赖,尽都吓晕;紧跟一扑一跃,将几枪棒军汉,掀翻碾压;这无知莽撞,抽刀来上,顷刻间腰下无胯;破胆幺麽,跳命奔慌,一转眼滚下山崖;却不是,抖擞虎威起风浪,怒胆狂心啖奸邪。
王大人坐在轿子里,听见了虎啸,惊出一裤子尿,搂着的那一个粉头,吓得嘤嘤地哭,猛然间轿子落地,“砰”一声响,震得两个瑟瑟地抖。轿帘外一条黑影,盖住了天地,蒙昏了寰宇,陡然间轿子顶上“喀喇”一声,劈开做两半,当中一条巨虎,俯探下来。
那虎一个人立起来,将两爪摁着轿子,望下去一捺,把那轿,作瓜子花生一掰,露出里面的两人。那卖的已不省人事,王大人将她举起来,拿去挡在面前。这虎哪里睬她,爪子一拨,便滚在一旁。又张血口,把那知州连肩带劲,一口叼起。而后衔着他污身浊体,骨碌碌便往山坳下拖。
虎啸声一阵阵传来,震得姐姐身后的杯盏叮当作响。姐姐叹口气,蹙眉无奈地道:“你还是这样,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怎么都没变。”
殷九垂眸冷笑,邪气凛然,阴森森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不是也没变么?”
姐姐便也笑,倒着酒,轻轻地摇头道:“我现在不安生?哪里像你?”说着倒满了酒,拿起来啜一口,舔着唇,又道:“我总是不知道你在图些什么。”
殷九听了这话,倒似受了委屈,愁苦恨怜,低低地“哼”了一声,便道:“我图些什么?对啊,我到底图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还能图些什么?”
姐姐见是如此说,心中生出可怜来,随即扭头合眼,自寻思着对他可不能存着半分心软。
殷九也没看着姐姐,两眼好似穿过了数百载光阴,自续道:“我娘临死前,对我说,我们的牙,养得再毒,也及不得人的心毒……”说着这般的话,自伤了一回,才道:“你知如今为何他人王势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一张嘴,不过两寸大小,却能吃空了山,饮尽了江川?他也无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无经天纬地的才能。”顿了一顿,却看着姐姐了。姐姐也正看来。他俩澈眸相对,直看到山林中啸声震跌了酒盅,殷九才既慢且重地道:“因为他贪。”
当晚子成杀了人回来,气呼呼地去睡觉了,也不理睬姐姐与殷九两个。他俩喝了一夜的酒,说了半宿的话。因子成也是个一躺三五天的,姐姐托腮打了个盹儿,殷九便不辞而别了。
姐姐细睁眸子,看着殷九的位子,空空落落,又是叹息,又是冷笑。
翌日晨光初绽,簪儿金铃刚醒转来,药娥与她俩打理了栉漱早点等事,便去寻来了折梅山上的小妖、服侍桃仙的美人等,邀她们去青丘玩几天。姐姐说与她们一个玩意儿,就欲开一个玩笑,要作弄她们家大王耍子。那些小妖美人们俱又惊又喜,说这点子好玩,就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姐姐一行是客,当时便打头先走,回到那山坪时,轿子已备好了,姐姐复又坐回轿里。那轿子无抬自起,随着药娥那仨,重回旧路,望山下缓缓去了。
走着半路,药娥便笑问姐姐道:“这个子成还是这么傻不愣登的,你是如何与他交情至此的?”
虽则是光天化日,一来山林里阴森,二来轿子悬空,飘飘荡荡,一路上却也显得诡异。簪儿极怕那抬轿的看不见的几个东西,紧紧牵着金铃的手,依路细细地走。
轿子里笑声却好听,姐姐边笑边说道:“你别看他现下这个样子,三百年前那厮还后生时,俊刮得紧,我都扳着头看。近来三界动荡,倒把他的戾气养得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