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巨石门外的吵闹,门内的镜世泽倒是安静得出奇。
直至回首再看不见门外招手的封斓后,何所求环顾四周,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雾气里除了自己和手里拖着的男人外再无一人,她在进门前大致数了下,前面约有三四十个人,更何况大家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起始,这样的环境之下,大多数人都该是试探着径直往前才是。
“放开!放开!”男人短暂失声过后又恢复了喑哑的声音。
看来是真的进入镜世泽了,何所求想到,那么手里的捆仙绳和平常不过的麻绳没什么两样,思及此处,她暂停了脚步,松开了捆仙绳:“你出不去了。”从未听过镜世泽从来没有去而复返的例子,放眼望去,谁能知道那道门到底在哪里呢。
被捆仙绳束缚太久的喉咙得到解放,汉子瞬间赤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忙不迭地揭开脖颈间的绳索:“你到底想干什么?”
还没等他站稳,一道寒光闪过,汉子从方才像牲畜一样仰面被拖进来的样子直接吃疼地跪在地上。
“直到方才,我一直以为我踩在土上,你向下看,”何所求匕首上的血顺势而下凝结成珠,点点滴落,分明触感和土地一模一样的“地面”却呈现透明之色,但又不似普通的水,血滴竟没有散开、融入其中,只是呈现出低落之后的以一个原点向四周溅射开的状态,几瞬之后连一点血色都看不出来,像是被“水”给吞没一般,“可是你身上又都是水。”
“何所求,你到底想干什么?”汉子双手撑住身躯,侧身转过身,脚筋被断,他现在是寸步难行,若早知道何所求是这样的性情,他根本不会为了向赵不凡邀功来做这个执刑之人,现如今不仅要亲自下凡还莫名受了这般皮肉之苦,虽说此后回修仙界都可痊愈,但此番确实是无妄之灾。
自大从虚天境出来之后,衡天宗和岐南山一直在商议如何处置小辈们生出的事端,未免何所求逃跑便将她仍在山门里,此后她又被岐南山的人接走压在困兽牢里,三四个月除了受刑都不曾走动过,如今只当是放风,勾唇笑道:“下凡也是受刑,怎么能少得了你这个监刑的人呢?”稍勾手便将落在手边的捆仙绳握在手中,绕上三四个圆圈复又强横地套在汉子脖子上。
按理来说,镜世泽内不可使用法力,男子的气力该比何所求大才是,可他却是半点不敢反抗,嘴上含着不要,双手撑着身体不住地往后退,可毕竟不太熟练,没两三下便给何所求追上。
何所求越是慢条斯理,汉子越是害怕,他是真怕她今天就在这里杀了自己,丝毫没有一开始拉着她在众人面前受刑的嚣张气焰,瑟缩颤抖着求饶。
“你这是干嘛,我俩下凡,近点,万一下面遇见了也有个伴儿不是?我俩往里走点儿,你不能动了,我带你。”
汉子撑在地面上的手连忙放在绳圈内,以减少不适感,门外:“不必,不必劳烦何姑娘,我自己可以的。”
“那不行,所谓礼尚往来,更何况你们岐南山的人更该礼遇才是,”何所求又拽起绳子的两端,全靠自己的体力将身后的壮硕大汉拼命往前拖,一下一喘气,嘴里还絮絮叨叨个不停,“你说,镜世泽和虚天境一样吗?一道进去的人只要不主动分开便不会散,可若是如此,人间岂不是乱透了?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俩日后还是会照面,到时候就知道了。”
修仙之人下人间去既不能使用法术那便是带着身上原有的皮囊,回来之后,人间种种也并不会烟消云散,与谁结缘又与谁结怨清楚得很。
不知方向地走了一刻钟左右,没有任何法力单靠体力的何所求已经累得不行,蹲在地上直喘粗气,落在地上的衣角被沾湿,她再次被吸引注意,又拿着匕首的木柄在“水面”上敲击两下,声响却如敲在泥土上的沉闷。
“镜世泽到底是......”研究半天依旧不解其中奥秘的何所求企图询问汉子是否知道什么密辛,一转头只见随意团成一对的捆仙绳,再看血迹,肉眼可视范围内唯有自己拖行他的那一道痕迹,那汉子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何所求也懒得再一味向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左右环顾,入目唯剩一片白,浓稠得化不开,担心自己会就此瞎了的何所求立马闭眼凝神,可惜闭上眼睛之后,其他的感官便愈加灵敏,水汽附着在衣物上的湿重、万懒俱寂之中只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难得地生出了一些恐惧感。
虽然早前封斓说过她在镜世泽的遭遇,不过也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她的话何所求总是听不到心里,不是些晦涩难懂的句词便是现实中从未出现过的、只出现在封斓杜撰之中的新奇事物,师姐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和师兄一般护住自己的,不过总是不太着调罢了,啧,左不过师父教养的徒弟都是这般,也不知师父现如今在哪里游览,师父可曾到过镜世泽......想着想着,何所求竟有些困了,反正也出不去,索性整个人瘫下去、躺在水面上。
“出血了,出血了。”
太过突然的呼唤声打断何所求的睡意,明知可能是幻象,忍受不住好奇心作祟的何所求还是睁开了一只眼睛,顿时像是被什么人抓住脚踝一下子从惨白、寒冷中拽入进一片漆黑,被吓到的何所求手脚不断地挥舞挣扎。
逼仄、闷热、潮湿,周身柔软的墙壁不断挤过来,何所求更加慌张,手足无措地握紧手边仅能握住的东西,好在挣扎不多会儿,左脚率先接触到流通着的刺骨寒意的空气。
“坏了,腿先出来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眼见着有希望,何所求挣扎地更加剧烈,左腿、右腿,本就浑浊的空气里不知何原因血腥味浓重起来,最终在她即将被憋死之前被人拎着两只腿从黑暗里硬生生扯出来,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哇!”何所求以为是被泥土糊上了,眼睫动了几番却始终睁不开,张嘴便要骂人,哪成想一张口却是婴儿的哭声,饶是她再三控制都没有停得下来。
女婴响亮的哭声伴着草屋里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冷风,床上放在血污里的女人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止住虚弱的吸气声:“把她抱过来给我看看,我看看。”唇齿间溢出阵阵痛苦的喘息。
“脐带还没剪呢。”接生婆说着便要去拿放在身边用热水滚过的剪子,这个孩子是生生扯出来的,女人下面撕裂得不成样子,血还淌个不停,分明是活不老了。小孩应该是肚子里憋太久了,嘴唇泛紫,胎位不正再加上出生时攥着脐带,这孩子无论是从体格上或是命格上大抵都有些毛病。
妇人惨白着一张脸笑道:“不用了,我快要抱不动她了。”
女婴身上的羊水、血水一应没有擦去,整张脸脏兮兮的,妇人掀起扎在头上的巾布,动作轻柔地给怀里的女儿抹脸,一下又一下,终将孩子的脸擦拭地干干净净,趁着木桌晃动不堪的一豆烛火仔细地端看她的五官,泪水止不住地漫溢,嘴里喃喃。
下身血淌得太快,妇人浑身发凉,身边的一小团太过炙热,倚在她身边灼烧地她有些头昏,“咔嚓”,唯一连接着她们母女的东西终于被冷铁绞断,妇人脑袋无力地贴在女婴的额头上,满是歉意和慈爱地望着女儿甫睁开的对于世事一无所知的迷蒙双目:“天太冷了,不该把你生下来的。”
何所求五岁因缘际会之下被靖遐从弃婴堂领进山门,她对自己来历、父母是谁、家住何方并不关系,也不曾想过寻亲。封斓问起,何所求一派淡然:“身世,我为什么要好奇?反正都是弃婴,总归是家里养不起或者不想养了才把我扔了,何苦再去找他们呢?计算勉强长大了,也不见得比现在更好。”
刺骨的北风从四面八方钻进破布里,婴儿小脸儿被冻得乌紫,小小的女婴被她父亲抱在怀里在冬夜里疾奔,他的妻子死了,他也无法养育这个孩子,所能做的不过是给这孩子另谋一条活路。
何所求对这副身体没有任何控制权,可连冷眼旁观全都做不到,因她们终究是一体的,何所求对“这孩子”所有的情绪都感同身受,虽然并不情愿。
骤然离开母亲的孩子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庇护,在不知惶恐是何意的时候,过于虚弱的孩子已经因为不安而痛哭不止,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她父亲的心意,她还是被留在弃婴堂的门口,值得庆幸的是她的父亲犹豫再三还是把那块破布留给了她,不至于叫她在寒夜里太快地死去,那块破布是生身父亲留给她唯一的爱意。
当地的弃婴堂是由当地某个小门派的宗主开设的,本是种善因、结善缘、得善果,只要送到这处的孩子全都好生养大,谁料门前的弃婴越来越多,依何所求所知,近几年已经关闭了。
在堂内正准备休息的师太也是修行之人,耳力非常,窗外寒风呼啸,隐觉有猫儿叫,本想着出门拿点剩菜剩饭喂猫便叫同住的师太一道出门,没成想意外救下何所求,一打开破布,果然又是个女孩儿,看这模样像是才出生没多久,破布里面既无生辰八字也没有姓名,两位师太叹息着将孩子抱进来塞进被窝里保暖,又顶风去附近村庄里还在哺乳中的妇人。
如此,何所求喝着百家奶活了下来。
在弃婴堂的日子,何所求已经不记得了,只听师父靖遐说过带自己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但从没说过话。
何所求亲眼见着自己从一个母亲怀中到另一个母亲怀中吮吸着乳汁,这些没有生育自己的母亲代替生育自己的那位母亲拥自己入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襁褓、唱着童谣来哄自己入睡。
再大些,师太领着自己走路、教自己说话的场景映入眼帘,只可惜无论师太如何教导,小小的何所求都只是定定地看着师太从不开口,师太都以为她不会说话最后也都放弃了,后来才知道何所求并非不会说话,只是她不想。
她在弃婴堂里没有名字,当然不止她,“花儿”“草儿”“猫儿”“狗儿”这些便成了他们的名字,何所求当时就是叫“猫儿”,原因无他,就是她来的那夜哭声像幼猫一般。
师太喊她,她听见便会跑过去,但从不会说话,身边的兄弟姐妹们也没有听她说过话。
有时师太会带何所求去附近村里集上买些东西,碰见喂养她的女人们,师太试探着让她道谢,何所求也不说话,只是拉扯着妇人的衣服示意她弯腰,垫着脚尖亲她们一口。女人们高兴起来就会放下手里东西抱起何所求,何所求揽着她们的脖子又是结结实实一口。
这样讨喜的孩子却是个残疾,妇人难免觉着可惜,又因为母性使然,总在分手之际送何所求些东西,自家摘的果子、买给孩子的小饼、田里捉的蛐蛐儿......就算回去之后这些东西会被堂里稍年长些的给抢过去,何所求也会再抢回来,总的来说,何所求的童年还不算太难。
若无意外,何所求应该会顶着“猫儿”这个名字生活一辈子,学些谋生的手段,到适合年纪婚配,然后生下属于自己的“猫儿”,生老病死,了此一生。
可惜,何所求五岁那年,一位修仙者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包括何所求在内的一众弃儿的命运。
何所求附在十来年前的自己身上,度过了一日又一日,重拾了那几年的记忆,也体会了不少温情。时光易逝,何所求终于来到了自己记忆的起点——仙门大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