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顿了一顿, 终于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
在他对面是盘膝坐着的萧绚,披头散发、神情漠然, 只不过被医生按着标准食谱养了快要一个月, 整个人由内而外的都显得气色绝佳,乃至于有些发福的嫌疑了。
杜衡手持本,上下仔细打量了对面一眼, 终于浅浅躬身,语气极为平淡:
“见过萧公子。”
萧绚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表情却依旧冷淡。
“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啊。”他漠然道。
“在这里读了这两三天的,再怎么吃惊也不吃惊了。”萧绚神态从容:“那么, 萧公子骤然出言垂询,又是有什么指教呢?”
萧绚微微一噎, 目光忍不住在杜衡脸上扫了一圈。自数日前他渐渐恢复意识开始, 一睁眼便能见到这人的身影,但要么是垂手低头一脸恭谨, 唯唯诺诺的听旁人调遣;要么便是拿着本《史记》、《左传》, 坐在面前放声朗读, 声调语气一无变化,能听得人三分钟内昏昏入睡。但现在看来, 这姓杜的小子也是绵里藏针一把好手……
“流离无依之人,又能有什么指教?”萧绚道:“烦请你通报一声,我要拜见此间的主人。”
虽说口称是流离无依之人,但萧绚的口气却不咸不淡, 并看不出什么恭谨惶恐的敬意;甚至自身的来历。要是面前真是什么敬奉主上的忠仆,恐怕当然就要翻脸发怒,但杜衡眉毛稍稍一皱,却平静开口:
“尊驾要见衡阳王, 在下自然不敢阻拦。不过既然已经伪装了这么久,为何现在又愿意见人了呢?”
萧绚愣了一愣,心想这小子话中藏话,阴阳起来倒的确很难对付。但他这一次揣摩已久,心中早有腹稿,登时便平静开口:
“我这几日虽然独处于静室,但稍稍也知道外面的动静。听说衡阳王招募了长安城中的鳏寡孤独,一一赏赐衣食生计。西伯善养老者,而大贤归之,何况于我呢?”
杜衡的眼珠微微颤了颤。昔日周王厚待老者,姜尚、伯夷等贤人高士听闻以后,纷纷归附西岐,周朝由此而兴。萧绚拿这例子作比,一面是恭维,另一面却也是有意无意的自抬身份。既然衡阳王要实行仁政、赡养鳏寡孤独,那自然不能对他这样孤苦无依的可怜人下什么黑手。
简单两句交锋完毕,双方都算对彼此的段位有了个了解。于是杜衡也不再绕圈子,默了一默之后率直开口:
“衡阳王而今不在府中。今日一早,殿下便带着几位属官匆匆外出,说是去了禁苑太液池边,处理什么要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面前这俊秀少年的神情——在听到“太液池”三个字的时候,萧绚的面部肌肉微微一抽,竟是压抑不住的流露了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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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所选择,沐晨是绝不愿意到天一阁这么个被强辐射矿石给浸透了的污染源——毕竟常年累月对辐射的恐怖宣传实在吓人,哪怕有防护服也不能消除恐惧。正因如此,天一阁内物的整理清点,一向都是由王治带人专程负责。为了方便他运输物资、向现代申请援助,沐晨特意向系统兑换了一个小型的双穿门,放置在天一阁供日常使用。
物的保护与清理是极为繁琐细致而又艰难的工作。按照规定,即使现代的历史学家们不能亲临考古,也必须通过双穿门每日与王治保持沟通,给予指导避免谬误。但最近数日以来,历史学院方面却一改常态,不仅与王治联络时常常迟到,派来对接的专家也时而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心神。以王治的脾气,当然是无法容忍同行在专业事务上态度敷衍。这一次汇报的时候,他便直言不讳指了出来。
电话那头是王治大学的老同学,听到这话也并不生气,只是愣了一愣后苦笑出声:
“这个我们的确要说一声抱歉。”老同学道:“但这确实也是有客观原因——这几日大家都在忙着分析你交过来的材料呢,都有点魂不守舍……”
他不说这句话也罢,说了之后王治微微一愣,登时便是好奇心大作了:能被紧急事务小组招揽来的专家都是行业内数一数二的大牛,说白了平生什么没有见过,又能怎么“魂不守舍”?
“你说的是什么?”
老同学在电话那边咳嗽了一声,语气却稍稍有点尴尬。
“就是——就是你送来的那一片甲骨。”她低声道:“实验室的人在骨骼缝隙里找到了一些有机质,通过样本比对,认为应该是公元前一千六百年左右的制品……”
王治的眼睛微微瞪大了:现今为止,在殷墟等地发现的甲骨都是商晚期的东西,距今最多不过一千三四百年;能够一下子将时间往前推那么远,倒的确是极为珍贵的物。
“上面刻的是什么?”
老同学迟疑了片刻。
“现在呢,还不算太清楚。”她哼哼唧唧道:“但古字专家基本达成了一致,认为这不太可能是字——结构、组成、框架上都不太符合。目前的共识呢,是认为这应该是一种颇为重要的祭祀礼器,上面雕刻了特异的天象……”
上古时代崇拜自然,祭祀天象极为正常。但王治仔细回忆了片刻,却觉得怎么也很难将那块甲骨上凌乱不堪的凹洞与天象联系在一起:
“那又是什么天象?”
“天学家的判断,认为这块甲骨上同时描绘的是五大行星相错而行、太阳都被暂时遮蔽的星象;如果古人的观察足够敏锐,那么他们会看到太阳边五星错乱交织,与平常的轨迹迥然不同。”
王治喔了一声,刚想点头,敷衍过这一段他实在不怎么了解的天知识。然而历史学家的敏锐却猛地一动,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五星错乱?“
怎么——怎么觉得这么熟悉?
“你应该觉得熟悉。”老同学似乎叹了口气:“还记得帝王世纪引得那一段么?——《日月五星图》云,桀末年,两日并斗,五星交错,枉矢流,火神见。”
“换句话说,你大概率是挖到夏朝的东西了。”
老同学停了一停,不出所料地听到了电话那边骤然急促的呼吸,以及诡异的安静。
“——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兴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