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尽管思考的关键有那么一点不同,但南北双方对这次谈判都相当满意。元安签字以后,是面带微笑健步走出了庄园,心情已经是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先前他奉命出使,接到圣旨时还战战兢兢,生怕南方挟所谓“雷法”之威,逼签什么城下之盟;但而今看来,衡阳王真正是宽厚,不但礼仪交涉毫无为难,就连兵务也是实事求是,并不求全苛责。
至于那什么“经济一体化宣言”……元安在脑子里过了一过,觉得无非是让南方的商人多赚那么一点钱而已。反正商贾卑贱无知,这种事情根本不足为意,这种微末细节,甚至没有必要向皇帝禀报。
——反正力主南征的周王殿下已经升天,而今朝廷局势动荡,贵人们根本不会在商贾琐事上和南朝计较。
在这样的心情下,双方接下来的交流就相当愉快了。谈判结束以后元安稍作休憩,很快就有侍者进来通报,说城内已经安排好了接待的日程,此外衡阳王府检点名册,已经找到了他那个外甥女杨婵,等北使公务了结,舅甥两人随时可以见面。
听到如此佳音,元安自然愈发开怀。他随着侍者登上马车,预备到城中梳洗沐浴,整装之后入宫拜谒衡阳王。
元安出身宗亲,母族豪富,原本是见惯了珍奇异宝。但上车之后稍稍一坐,仍不由得心中惊异。他自问牛车马车驴车也试过不少,甚至有幸“参乘”,陪坐过皇帝的御驾,只要路面稍有起伏,无一不是上下颠簸、大为摇晃。自己身下这辆马车用料毫不出奇,但行驶之间却是极为平稳,竟一点也觉察不出抖动来。
他心中大为好奇,但自觉马车是工匠琐事,开口动问未免屈尊,于是移开目光看向车窗。却见车窗之外绿意葱茏,到处都有农人穿梭往来的身影,俨然是一片兴旺的春耕景象。历年使者往来南北,除了谈判交往互通有无之外,一大作用就是刺探消息,推测对手的实力。因此元安在车上左右顾盼,看得极为认真。
马车徐徐向前,沿途农田次第而过,前方渐渐的冒出了几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的田土,田土旁边插着红旗,泥泞土壤上却都是郁郁葱葱的嫩绿秧苗。元安一眼瞥见,下意识便挺直了身仔细张望,到建康之前与易诚交谈,他便知道衡阳王有个什么“示范田”的东西,是没收了勋贵的土地农具,又分派了流民的精心耕作。现下百闻不如一见,他倒要仔细看看底细……
示范田每日早晚轮班,现在除虫施肥已经结束,空荡荡的田地里只有几个看守的农人。元安望了几眼心下颇有些失望,目光往回一收,却不自觉地微微一颤。他上身前倾,瞪大了眼仔细打量窗外,终于忍不住问身边陪同的王府属官,向亮向顾问:
“请问尊驾,这外面种的又是什么?我——我能否仔细看看?”
主随客便,向亮自然微笑遵从。他出声下令叫停马车,请使节下车一观。
元安走近农田,立时觉得目之所见一片葱茏,鲜活的绿意起伏晃荡,勃勃的生机几乎是要汪了出来。他庄园里也有不少良田,但每年播种插秧,从没见过这样旺盛的长势……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重点。元安踱到田边俯身细细一看,脸色不由微微就有些变了——眼前的秧苗枝叶挺直、根茎茁壮,茎秆几乎有他的小拇指粗。
元安虽然记出身贵胄,但常年打理庄园,也懂一点农桑耕作。他往日里见过的稻苗,恐怕三根合在一起才抵得上这么一根。十几年前先帝搜求祥瑞,司州曾经进献过一支异常粗壮的“嘉禾”,也不过就比这东西粗一点罢了。、
换言之,这田里的每一根稻谷,都可以是祥瑞的苗子……
元安心下惊涛骇浪,面上却竭力忍耐,一点不能外露。他停在原地深深吸气,才终于将表情绷住,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向亮。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向顾问竟然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甚至根本没有将眼睛往稻田上瞥一眼。元安更觉惊异:农者天下之本,历来是国之命脉;只要对国政稍有常识,都该知道这遍地“嘉禾”是何等紧要,若是圣君在上,以此祭高太庙也是说得过的;这位向属官看着也不是不辨菽麦的无知人物,怎么会如此冷淡……
他心下转了数转,终于开口探问:
“这秧苗如此茁壮,想必收成不少吧?”
向亮微微一笑,似乎浑然不在意:
“这‘示范田’是王府刘属官所辖。在下不司其责,对此一片昏昧,恐怕不能解尊使之疑了。谒见殿下之后,尊驾可向刘先生求问。”
元安赶忙称谢,却又提了另一个试探:
“贵国的水稻如此茁壮茂盛,想必滋味也是好的。等到它日谷熟,在下想派人来买点这‘示范田’里谷子,进献于我朝皇帝陛下。不知可否允准?”
他面上恳切真诚,心中却在盘算——若这谷子只是虚有其表苗而不秀,到时一看稻米便知根底;若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嘉禾”,也能乘机偷点种子,在北方播种试验……
向亮随意看了元安一眼,而后展颜一笑,神色平淡从容。
“我朝通商自由,自然没有阻碍他人买米的道理。”他柔声道:“只要届时南方稻米丰收,百姓不愁衣食,那卖一点粮食,又打什么紧?”
——现代杂交技术处理过的稻谷,你以为是拿来便能种的么?
·
南朝属官如此通达,元安心中愈发喜悦。他与向亮交谈数句,车驾便已经渐渐驶入了建康。现在正是午市,自车窗一望而去,但见城内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人头衣衫挤挤挨挨此起彼伏,到处都是高高挑起的商铺幌子。街巷中叫卖声和议论声像是潮水一样的扑起,竟然在天空弥漫起了一层薄雾。
向亮是在帝都晚高峰过来的,自然不觉得这小场面有什么异常。但元安从车窗外探头打量,心中却有些嘀咕——北都洛阳号称是天下财货所聚,平日里也不能有这么热闹;之前都说江南内乱四起,建康颇受牵连,怎么今日一看,竟似乎繁华犹甚往昔?
元安精于世事,略一思索,便下意识左右扫视,寻觅破绽。他之前参赞防务,知道南北为壮声势,都有过虚应故事的时候。先前柔然出使北朝,皇帝也是令全城的百姓尽数出门充数,务求震慑蛮夷。这样的熙熙攘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
但他仔细看了一圈,却没有瞧出任何破绽。往来的百姓表情各异,但气色神采都算不错,身上衣服也还整洁,交谈之时更中气十足颇有精力,必得是长期吃饱穿暖才能有的精神头。街边几个小摊堆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汤饼,旁边也没见有瘦骨伶仃的乞丐盯着食客……
元安眯了眯眼,唇边忽然有了微笑。他来回张望片记刻,转头询问向亮:“在下冒昧,有件小事想请府君赐教:怎么这马车都走了这么久了,街道上还是没有一个乞丐呢?”
说到此处,他唇边笑容扩大,有意无意地盯住了向亮的脸——南朝虽然布置缜密,但细节处到底叫他抓住了马脚——城中怎么会没有乞丐?难不成这建康竟是尧舜之治了么?”
但向亮却毫无尴尬之色,他往外一望,随随便便就开了口:
“先前我们整顿城内,对乞丐也做了清点。这些乞丐大半是外地流民,其中年轻力壮的,我们都拨到郊外示范田劳作了;若是体弱残疾的,便在城内分了轻巧的差事,定时做完了领粥。尊使若有兴趣,到粥厂看一眼就知道了……”
说罢他伸手随意一点,指出了窗外太阳下独坐的老人。这老人左袖空空荡荡,右手却端了一个大碗,正埋头喝得入心入神。
元安张了张嘴,终于沉默不语。他收回目光,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忌惮。
·
有了这一份忌惮在,元安谒见衡阳王的礼节就做得相当周到了。他端端正正行了再拜的礼数,恭敬奉上了皇帝的国与礼物,又起身恭领衡阳王的训示,姿态摆了个十足。
对方如此郑重,沐晨自然也投桃报李。他收下礼物以后便开口答谢北朝皇帝,而后举起杯盏示意众人皆饮,顺便又说了一堆祝酒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