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上五点半的例行短会上,贝严汇报了自己这几天带杜衡做社会调查得到的见闻。尽管这种调查还相当粗浅,却能明显地看出多日以来修养生息的成效:在无限量粮食的供应下,民众逐渐摆脱了那种纯粹挣扎于饥饿边缘的生活,出现了诸如酿酒、缝补、雕刻之类的副业。在一片平静如水的日常生活中,甚至隐约能看到对外贸易的影子。
为了这种自己的观点,贝严从样品袋里取出了一点微黄的粉末,向在座众人展示。这是他在杨寡妇家里用两匹麻布换到的酒曲,经刘铭判断是小麦发酵的麦曲,酿制黄酒别有一番风味。但江陵城附近并没有小麦种植,只可能是外地的行商输入。
“当然,具体什么来路,那就是杨寡妇的商业机密,我不方便打听了。”他呼一声吹掉了酒曲粉:“关键是这块酒曲背后的东西——古代人民的坚韧性显然远远超出我们的估计,到目前为止,整个经济活动已经有了恢复的迹象。当然,如果不采取合理的手段予以干预,这种自然而然的恢复将会相当缓慢,也容易有意料不到的偏差……”
贝严收好了样品袋,左右环顾着诸位现代人:
“因此,我向大会郑重提议:必须要尽快结束这种野蛮生长的经济模式,厘定出合理的秩序。作为厘定经济秩序的当务之急,第一步就得发行可靠的货币。”
室内安静了一会,众人似乎都被这个消息震了那么一震。毕竟十几天前大家都还是现代社会的守法公民,现在一开口就要自己造钱,还是……蛮刺激的。
当然,在短暂的不适之后,在座各位立刻意识到了这一建议的正确性——毕竟大家都至少接受过高等教育,完全明白货币对经济的重大意义。于是,铸币议案被全票通过,话题立刻转移到了货币的材质上。
这个问题倒不算复杂,排除了纸币(王治:“离北宋交子都还有六百年呢!”)、铜币(刘恒:“你们知道中国多缺铜吗?还这么霍霍?”)、铁币(王治:“这种钱的名声差不多和银元券一样烂,你们觉得谁会用?”)之后,综合考虑穿越团队手上的材料与铸造工艺,可选项就只剩下了一种:钢币。
至此讨论基本结束,经投票表决后,贝严获得了一个新的任命,负责为新发行的钢币开发一套可行的经济与商业体系。
在临开饭之前,向亮收取了大家的工作报告与信礼物——系统安排的与现代社会的通话就在这几日,他需要代为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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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府衙前领粥的人照例排起了长队。到卯时三刻,府门照例打开,一群白布罩脸的女人从里面涌出,带出了府衙大堂里粥米翻滚的香气。冻得缩手缩脚的众人精神一振,忍不住抬头向黑洞洞的府衙内张望。
照前几日的习惯,大家排队列好以后,就该分发木碗预备领粥,然而那些蒙着脸的女人进进出出,手上却没有一个碗的样子。众人张望片刻,不由得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了起来。
但这议论没有持续多久,府衙内很快推出了几辆绑着火把的木轮车,然而火把推车的女人身后,一个黑影缓缓而来,却是全副武装的贝严。
他走到火把底下,搬个马扎沾了上去,对着空气清了清嗓子。排着队的几百人已经悚然而惊,霎时间鸦雀无声。
贝严环视四周,感觉自己被几百双眼睛牢牢盯住,忍不住还是有点发怵。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下基层时见过的村官的气魄,张嘴放开了音量:
“大家忙了几天,辛苦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重重回响。然后黑压压的几百人一动不动,却还是直愣愣盯着火把下的贝严。
贝严霎时间有点慌乱。他抬眼扫了一遍了一愣,随即意识到——就算自己已经点开了方言技能,说得也是上千年后的大白话,这些人搞不好完全没有听懂!
他心中尴尬不已,只能招手叫来杜衡。杜衡一溜小跑跟了过来,扯开喉咙复述了贝严的交代:第一,衡阳王殿下派贝先生向大家问安;第二,衡阳王殿下命人发来了这几日的工钱,做工的人人有份。
这一次还是鸦雀无声。当然,倒不是杜衡说错了什么话大家没听懂——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但正因为听懂了,众人才蒙在了原地。
——老百姓食毛践土,缴赋税服劳役是天经地义。衡阳王给一碗稠粥喝,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大圣人、大好人,足够江陵百姓挂一辈子的长生牌位。现在开口说要给工钱,那激发的并不是新一轮的感激,而是茫然,乃至于恐惧:太好了,好得有点吓人了。
所幸贝严在乡下见识过这些套路,早就有所预备。他略一思索,放低声音提醒:“你们先点名,一个一个来。”
杜衡会意,立刻敞开了喉咙:“刘小乙,上来!”
人群中微微骚动了一阵,有个瘦小的男人战战兢兢地从队尾站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挪到了两人面前。他垂头束手竭力站直,从脚后跟到头发丝都在发抖。杜衡微微侧身,掀开了身后的白布。
霎时之间光芒闪耀,原来那木轮车左右分成两半,左一半半是小山也似闪闪发亮的硬币,右一半以木板上下隔开,却都是晶莹剔透的雪白颗粒。杜衡弯腰从车下取出两张油纸,将上下两个木格的白色颗粒一样舀了一包,又从右一半抓了三十个硬币,两样一起拿好,递给了那个木木呆呆的刘小乙。
刘小乙哆哆嗦嗦的接过,却见油纸上站着几点颗粒。他本能地伸手拈起,送入口中,随即瞪大了眼睛——那是一种极为陌生的,轻柔、温和,却又让整条舌头从上到下都在震颤的美好滋味——
刘小乙竭力搜寻枯肠,终于在久远的记忆里找回了这陌生的滋味……那还是他八岁的时候,曾经与弟弟在槐树上的野蜂窝里寻觅过的美好味道,这是——甜味!
人类对甜味剂的本能渴望让刘小乙周身哆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粗黑的手指塞入了口中,拼命吸吮上面那点残留的每一点甜蜜,品尝他二十几年来几乎没有资格体会的奢侈味道……这种本能如此急切,他几乎忽略了贵人的说话。
杜衡清了清嗓子,又提高了声音,背诵贝严交代的台词:
“殿下垂恩元元,愿意大大的赏赐你们。凡是昨日做工的人,每人三十个硬币、一包精糖、一包精盐!家里人口多,精盐、白糖不够用的,也不要紧。这木轮车每日都摆在这里,但凡要来买的,两个硬币一包盐,三个硬币一包糖,童叟无欺,没有二价!”
他这番话说完,人群中立刻有了骚动——在场的没有几个懂得算数,算不出来三十个硬币是多少精糖精盐,但隐约觉得大概实在不少。不过,众人对糖倒没什么实感——以中古时代的生产力,江陵城内的百姓一生连饴糖都没有尝过几次,更不用说这见所未见的“精糖”——倒是纷纷议论起了所谓的“精盐”。
十数年来朝廷荒政战乱不断,在官盐上加的税是越来越重,一两盐便能抵得上十斤粮食。城中贫民无力支持,便只能吃粗糙苦涩的矿盐,往往还有中毒而死者。更有甚者连矿盐也负担不起,乃至于只能刮陈年的尿渍……现在听到居然有盐赏赐,那便是赏下了救命良药一般!
刘小乙听了这一句,登时周身发颤手打哆嗦,赶紧伸手揭开油纸。但揭开之后他却愣了一愣:里面的颗粒晶莹雪白微微发光,与往日自己吃的青黑色矿盐迥然不同……莫说矿盐了,就是他侥幸吃过几次官盐,那也是发青发黑,如何能这么雪白?
刘小乙将信将疑,抖着手沾了一点颗粒入嘴,刹那间纯正的咸味涌上舌尖,竟然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是盐,是盐!”
他这么忘情一呼,后面登时一片哗然,几乎控制不住要奔上前来。杜衡趁热打铁,赶紧挥手让旁边的妇人把小车依次推来,按着秩序开始发放钱币和物资。众人一涌而上,挤挤挨挨排出了七八个长队。
贝严在旁边长长舒气,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来。至此,他大致规划的经济体系就算完成——以每日的工资投放货币,以白糖与食盐回收货币,维持住这个脆弱经济体的大概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