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定清洗得决心以后,整个流程进行得相当简洁——沐晨朱笔勾决以后,已经沦为傀儡得皇帝乖乖的写下诏铃盖玺印,而后由太监送到王晏王侍中府上,让这位搅弄风雨的出头鸟自己到诏狱请罪。
显然,五马渡江以来琅琊王氏盘踞江东数百年,可决不是这么一份小小的诏就能吓倒的。王侍中郑重行礼接过诏令,仅仅是一抬眼就挑出了程序中的严重瑕疵——这份诏上只有皇帝的笔迹玺印,宰相尚的签字一概阙如,更不用提各部的画押。未经中门下,何得为敕?充其量不过是中旨罢了!
区区一封中旨,怎么杀得了侍中这样的显官?
传旨的小太监才疏学浅涉世未深,被王大名士怼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迟疑半晌之后,才终于怯生生说出了宫内大人们的警告:若是王晏拒不就范,后果恐怕难以设想。
王晏呵呵一笑:“至尊自比桀、纣,我却不是比干的材料,君道不正,只能乘蜉蝣于海而已。只是天下狂狷者众,若朝廷如此肆无忌惮、摧辱士人,恐怕会有晋阳之兵呐!”
以小太监的那点化水平,也就勉强能把这句话记住再回去复述。但穿越团队里人才济济,王治王顾问稍微一听,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春秋时,赵鞅曾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为名,逐荀寅、士吉射。”他微微一笑:“所以用这个威胁我们么?”
琅琊王氏姻亲门生遍布天下,真要是朝廷在建康动了手,骚动的绝不止是一出两处。但穿越者们神色淡然,只是让小太监再去探查。少顷之后太监又来奏报,说是王家已经备齐了牛车,台城内已经四处传开,说他们要出城稍作躲避。
这是数百年来世家与皇权交锋常用的手腕。固然皇帝在城内有绝对的军力优势,但高门望族在建康城外也是经营日久,预备下了固若金汤的坞堡庄园。如若皇帝暴起发难,只要士人能逃出城外躲入庄园,与禁军周旋数日。那朝廷里遍布上下的姻亲故旧自会为他游说缓颊,甚至可能集体罢官瘫痪政务,以此逼迫皇权就范。
平日里这个大招向不轻用(毕竟没几个皇帝会脑残到得罪大半世族),用起来却基本百试百灵。但这一次王侍中可大大错了主意——宫廷里的各位听到消息非但没有忧惧,反而是笑逐颜开喜不自胜,庆幸他们打草惊蛇的计划执行圆满。对于穿越者而言,坞堡庄园都是白送的点心,最大的忧虑却是王氏的家传——王晏与王羲之同出一房,屋宅内搞不好会收着圣的真迹。要是一炮下去玉石俱焚,那才是承担不起的历史责任。
换句话说,王侍中家里那几箱子的古董,防御效果上可比他的坞堡庄园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有鉴于此,故而穿越团队表现出了异常的耐心。沐晨先是下令将王晏的宅子与家人封存看管,伺机仔细清点;估摸着王侍中已经逃到了郊外庄园,才悠哉游哉的召集部队,乘着一匹小马从皇宫出发,不紧不慢地沿着官道赶往城外。虽然穿越以来苦练马术,但平日里终究没有实战操作,这一次踏上长街也是慢条斯理,尽力调整速度。
如此一来,等沐晨一行溜溜达达走出宫门,建康城里已经把消息上上下下疯传了个遍,都知道朝廷已经撕破脸记皮,颁下了谕旨要收拾侍中王晏王大人。诡异政潮如此汹汹而来,城内的高官都是闭门不出暗自窥探事态,只有一无所知的平民大敢兴趣,议论着渐渐聚集到了台城门外。等到沐晨的仪驾驶出台城,四周便是一阵的嗡嗡叫嚷,渐渐有人围了过来。
这几日特种部队奉命分发食物,处事之间公允平稳妥帖周到,已经在建康城内外打下了极好的名声。纵使现在列阵而出,百姓见了也并不惊慌,有些胆大的还冒险跟来,缩在马队后面悄悄张望。沐晨坐在马上一览无余,却示意诸位兵哥不必阻拦。于是众人纷纷跟上,逐渐在马队后面缀成了蜿蜒曲折的一条长龙。
等他们走出城门的时候,这架势简直像是浩浩荡荡的带队春游了。
如此声势浩大人人景从,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慢腾腾摸到王家郊外的坞堡。王家在建康城外经营已久,营造的坞堡高墙厚壁、四面环水。门楼上人影憧憧往来纷杂,各个护卫都是披挂整齐,手扶刀剑。
这些侍卫是王家立足建康的底牌,每一个都是精心挑选的家生奴才,从来只知主仆不知君臣。就是南朝皇帝车驾在此,他们弯弓射箭也是毫无犹豫。但即使这样忠诚可靠的侍卫,看到下面熙熙攘攘强势围观的上千百姓,心里也觉得有些怪异的发怵。
但朝廷车驾既然到此,王家自然也不能毫无举动。很快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门楼上缒下,被人领到了沐晨马前。这人本来也预备了一肚子气势汹汹的说辞,但看到四周人头攒动、全是叽叽喳喳满眼好奇的围观群众,登时气场就萎了三分。
他硬着头皮向前行礼,然后开口为王侍中辩驳,说自家主人不过是归隐田园而已,朝廷何必苦苦逼迫?如此凌逼名士,难道是要效仿桓帝灵帝的党锢之祸么?
党锢之祸算是东汉以来钳制皇帝最大的政治正确,王氏说出这等言辞,明显是被激怒已极,不打算留什么脸面了。
沐晨浑然无所谓,却示意身侧的涪陵王上前询问:“至尊已有诏令,臣下自当遵从。难道王侍中要抗旨不从,在这坞堡里顽抗到底么?”
管家倒也硬气,当着涪陵王一拜到地,语气强硬之至:“我家主人已经说了,若是成王失权,管、蔡秉政,再怎么样的诏令,也不过是乱命而已!”
这一句话语出惊人,管家一气说完,便匍匐在地、闭目等死。但四周的兵士毫无动静,反倒是涪陵王脸色惨白,下意识连连后退,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宝贝侄儿衡阳王——这一句话几乎是在指着鼻子大骂篡位夺权千古逆贼,他这个手握重兵的侄儿暴怒之下,怕不是还要殃及池鱼,牵扯到自己身上!
但大大出乎意料,衡阳王清清楚楚听到了之前管家的咆哮,脸上却没有一丝的波动。他两腿夹紧马背,仰头沉吟一会,终于微笑着对身边的人开口。
“孔子说,故远人不服,则修德以来之。”他缓缓道:“王侍中近在京畿,我都不能令他心服口服,看来是我的德行还不够啊。”
这一句话急转直下,惊得身侧的涪陵王脸色更白了几份——光听这么冠冕堂皇的发言,搞不好还以为他身边是某位致力儒术的宽厚君王;但十几日下来他对自己这个侄儿再熟悉不过,知道这人可决不是什么记以德报怨宽厚仁慈的主儿!
——所以这是要做什么?
想到此处,披着狐袄的涪陵王都打了几个哆嗦。
沐晨这一番话近似自言自语,只有身边寥寥几人听得清楚。趴在地上的王氏管家一头雾水,不敢说话,只有王治王博士捧场:
“修德化远,圣贤嘉之。殿下打算如何培植德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