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三代将军,不愧有明君之誉,聪明豁达,不怒自威,令人不敢仰视。
这样场合,引见者应先谦退,等待第三次宣召,方敢施礼前去。但武藏却蓦地站起,两眼盯住在家光脸上,迈步而前,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与兵法比画时的神态并无二致。
家光耸肩,张眼。四道目光,与真刀胜负时一般,光芒交错。坐在家光左近的老中,自伊豆守以下莫不愕然变色,不知不觉各自手按刀把。偌大的广厅中,静悄悄的,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而武藏虽是移动着那庞大的身躯,宛如脚步悬空,一无声响。
武藏到了距家光丈余之处,才静静地俯伏。家光的额上渗着汗油,直待武藏俯伏,方始放心下来。诸侯们的紧张心情也随之放松了。
家光恢复了平时的态度,用亲切的口吻说道:“武藏,你的剑名久已耳闻,今日见面胜似耳闻,确是伟丈夫,家光至为愉悦。”
“是。辱承宠召,得仰尊颜,武藏引为不世的荣耀。”
“哪,平身……”
武藏抬头。
家光继续说:“武藏,听说你自十三岁那年,与一个兵法家有马喜兵卫比画获胜迄今,从未败绩,可是事实?”
“是,自此与著名兵法家对垒凡六十余次,尚幸从未失手。”武藏坦然回道。
“噢,真是无比的兵法家!但武藏,除了比试,练习的时候,却是如何?”
“启禀君上,武藏从来不曾与人做胜负上的练习。”
“什么,没有做过练习?”
“是。对门人只是指点架势罢了。我自己从小没有从过师傅,所以练习的对手,也非人类。”
“然则,以何物为对手呢?”
“天地万物莫非我师,莫非进修兵法的对手。以此,那些不知凡几的别流比试,也莫非进修的一途。”
“哦哦——”
家光深深地首肯。
武藏紧接着说:“更明白地说,我的修业道上没有尝试,也没有练习,一切都是战斗。不管对方是顽石或是人类,倘而失败,有死而已。”
家光不胜感慨地注视着武藏。
十一
“那么武藏,你说天地万象莫非敌人,父母也是?”
家光的语锋极为犀利。
“是的,我自幼失母,对于母亲已无印象。但与父亲倒是战斗过来的。是因先严不愿我学习兵法,遇事阻挠。我第一个战斗的对象,就是父亲的这一意志。”
家光接口说:“可是武藏,父亲不愿意你做兵法家,莫非爱你之故?”
“正是。我要成兵法家,便非以父亲的爱情为敌,与之战斗不可。当然,我爱父亲,也希望父爱。但我却是与父子之爱奋战过来的。”
“喔,人世间都是敌人了?”
“是的,溺于义理人情,便无严格的兵法修行。”
“不错……听说你至今未娶,女人也是敌人吗?”
“是敌人!私情增长,修业之心就迟钝了。”
“可是武藏,相夫教子,不是妻子的事吗?”
“话虽如此,我走的路是险恶的,到头来只容一人独行。”
“你也有几个知音,那些朋友,也是敌人吗?”
“朋友之情,超过了限度也是修行的仇敌,非得排除不可。”
“神佛如何?”
家光稍感心焦,紧追着问道。
“是,与神佛决胜负,才是我的最后愿望。”
“什么,神佛也?”
家光激动地扫视着武藏说:“这样说来,你是把我也视为敌人的吧?”
武藏叩头说:“惶恐之至,正是如此。”
“理由是……”家光耸肩说。
武藏抛头回道:“是。是修行的敌人……”
“什么,修行的敌人?武藏,我要任命你做兵法指南,希望你的兵法弘扬天下。何以说是修行之敌?”
“惶恐之至,我的修行不是兵法的弘扬,是借剑去探索深潜于人心奥底的、天地之间的法理。无论亲情、恋情、人情、义理,乃至将军的权威,凡阻我此心者,都毫不顾惜地斩断前进。”
武藏说着,用他那散放着黄光的凌厉眼神,一瞬不转睛地注视在家光脸上。
十二
家光霎时间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