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把画好的达摩收拾起来。但他卷了一半,又展开来,想了一会儿,题上“二天”两字。
伊织在旁问道:“二天……父亲,是什么意思?”
武藏笑说:“是画上专用的别号。”
“是不是与双刀有关?”
“哦,你也许会这样想,但与双刀完全无关。绘画的世界,是我所创造的第二的天地哪。”
“……”
伊织歪着头,默不作声。对于一心沉于剑术修业中的青年,这句话是不会理解的。
“可是,也牵强得很,没有什么高深的意义,只是兴之所至,偶然想起罢了。”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在武藏是不多见的。但他的兴致蛮好,把画收拾起来,便叫了新太郎来,海阔天空,聊了很久很久。
三
那时还是一片田野的巢鸭,森林中一座黑漆门面的大邸宅。庆长年间,那里是老中土井大炊介利胜的别墅,现在屋宇荒废,进进出出的人虽多,尽是浪人风情的人物,非复当年大名的府邸了。
但从大门进去,签押房、院、内宅,仍是王侯府邸的格式。松山主水就在这座大宅院中。前天偷袭武藏失败,背后挨了一刀,好不容易逃得一命,但自此全身发烧,竟卧病不起。
他知道这高烧是为武藏的剑气所伤。起初,他以十分的信心偷袭武藏,但被他回身一闪轻轻躲过,在武藏的剑技前已抬不起头,而那凌厉的拂鞘一击,恐怖之感直透背脊,而今思之,犹不寒而栗。
“可怕的魔人,武藏!血肉之躯的凡人,是谁也不能打倒他的。”
他已经完全服输了。但在别人面前他却一点不动声色,连偷袭武藏一事,也不向任何人透露。
事实上两三天热度已退,要起来早可起来了,但他不想离开床褥,独自躺进焦躁,想从败北的自卑感中挣扎着出来。
“武士的人生并不限定在剑术上,使自己这样抱着大志的武士,就不必唯剑是赖。真何苦与武藏这样的剑鬼为敌呢。”
主水故意否定武藏的存在。
他反省自己,因同伴的兵法家煽动着他,说是“当今的兵法家中能打倒武藏的除尊驾外别无第二人”,而竟抱着莫须有的自信,贸然涉险的愚劣。
“自己既已被公认为第一流兵法家,与其视武藏为敌,倒不如言归于好。而手刃暗杀了悠小姐的铃姑,不是与武藏言好的最佳礼物吗?”
主水心中曾如此打算。
但回头一想,却又不妥。主水与武藏的宿怨太深了。他毅然离开故乡肥后八代的老家,目的便在立志打倒武藏,争取天下第一兵法家的荣誉。
再则,武藏夺取主水初恋的悠姬公主,而且令主水备受羞辱。他至今仍是独身,也因悠姬公主之故。至于迟迟不能出仕,虽是别有缘由,但因为热恋悠姬而心猿意马,一心想打垮武藏,从而热衷进修兵法,遂此把仕宦一事搁置下来了。
不仅此也,他最恨武藏的眼睛。那足以勾魂慑魄的、尖锐的目光!
那透视人心奥秘的、明察秋毫的目光!主水觉得那对眼睛,老在他的身边瞪视着。他甚至认为不打垮武藏,便难能遂其夙愿。
四
主水的寝室有十席榻榻米大小,上首壁上挂着永德的墨龙,枕边竖着山水画的屏风。卧具也是崭新的丝绸被褥。从此,便可窥知主水在这里是受着多么优厚的待遇了。
天已昏黑。
一个侍女静悄悄地推开纸门,隔着屏风问道:“主水先生,贵体舒泰些吗?”
“不碍事了。”
“公主说,假如您有兴致,到她房里共进晚餐……”
“哦,岩田先生也在吗?”
“是,还有赤星先生、吉田先生。”
“好吧。”
主水说着,离开被窝。
“洗澡水已热了。”
“马上就去。”
“那么,请即准备。”
女侍一去,主水立即披衣出房。待他回来时,胡髭也刮了,发髻也梳好了,脸色红润,精神焕发。刚才的女侍,从隔室的衣柜中拣出衣裳,让主水穿扮起来。
本来主水讲究衣着,穿扮起来,雍容潇洒,宛如舞台上的武生,是够漂亮的人相。看样子,年仅三十二三岁。
“那么,请吧。”
“哦——”
他让女侍走在前头,沿着长长的走廊,飘然前去。
以前,这里想该是妃姬的寝宫,是宅院最里进最辉煌的一室。主水朝里恭恭敬敬地先施一礼,开口说道:“公主,病中屡承枉驾,惶恐之至。”然后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