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站了起来。
“等等,武藏。为什么呢?”
“这样拙劣的画,留在这里徒增贵府之羞。这是临摹的中国画家梁楷1 之作。”
“不错,曾有一个画家也说起过的,说是笔法、画风,都与梁楷无异。他还很是称赞,说是别有风趣呢!”
“不,不成。在今日武藏的眼中,这完全是假货,是赝品。总之,这张画请赐还,容武藏另呈会心之作。”
“哦,那也好。务请勿忘!”
“是。但请假以时日……”武藏取下挂轴,随手一掩,躬身言道,“殿下,那么就此告辞。”
“什么,回去?再多坐一会儿,安房守也快来了。”
“不,想起一事,亟待料理……”
说起回去,武藏是一刻也不犹豫的。进退神速,机不可逸,正是兵法家的信条之一。
武藏不顾忠利的挽留,飘然而去。
不久,安房守来访。虽是低秩,他终究是大名级人物,且忠利又是他的军学门徒,自是恭恭敬敬地以师礼迎之。
“武藏呢?”
“就是哪,看了那张达摩的墨画,像是深有所感,挽留不住,回去了。”
“哈哈……那才是武藏一贯的作风啦。”
“因此,那件事也终于没有机会提起…”
“哦,他不是什么难说话的人,也不会自高身价,只是多年放浪自由惯了,逞是慎重些,静观机会便是。”
安房守的话虽说得很平淡,但他却对武藏抱着兄弟一样的情爱。
“正是如此。”
1 梁楷:字白梁,宋人。嘉泰间为画院待诏。赐金带。善画山水、人物、道释、鬼神。传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译者注“可是,老中1 们的意见如何?”
“最初反对的内藤、青山,业经与两人私交甚笃的小仓藩小笠原忠真殿下从中斡旋,已自点头了。”
两人所谈的,是想推荐武藏为将军家兵法指南一事。这一问题,已经酝酿了十四五年,因有人反对,认为柳生一家已经足够,便一直被搁置下来。但也并非就此打消。
心折于武藏的兵法、为人,有很多诸侯想促成其事。虽是人人希望武藏能为己用,但来头太大了,谁也不敢作非分之想。而又惋惜武藏的学问,所以索性把他推荐耠了将军家,无非是爱惜人才的意思。
三
武藏本人,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忠利和安房守等人正在发动推荐自己为将军家兵法指南的事。他从细川的府邸回到寺尾家,进了十个榻榻米大的居室,立即找出唐纸2 。虽是好久没有作画,但墨与画笔,却从京里随身带了出来。
“父亲,殿下可好?”伊织问道。
“哦,很高兴。”武藏一边回答,一边望着画纸出神。
“父亲,我在这里不碍事吗?”
“不要紧。”
“画什么呢?”
“达摩像。”
武藏不愿拂逆任何人,以静寂的心眼,在纸面上描出各色各样的达摩,忽隐忽现,接连不断。
1 老中:德川幕府的执政团重臣。
2 唐纸:中国纸。
达摩是天竺禅宗和尚,为传心印到了中国,时在南北朝。梁武帝迎至金陵,与谈佛理。后渡江往魏,止嵩山少林寺,因不得其人而传,面壁九年而化,为禅宗第一祖。一般画家所取材的,就是这面壁的姿态,而重心则在两眼。面壁九年,目光所注,绝非寻常,画家们虽各凭想象任意揣摩,但所表现的,结果仍逃不出自己的心境。
武藏生来喜画,加上悠姬的影响,又是大家的熏陶,有时偶握画笔以自赏。他拟将艺术的境地与剑的境地打成一片,借以打开兵法道上的窘境。
他的这一努力,终归失败。到后来竟怀疑自己的艺术境界是离开了剑的另一世界,认真说起来,反而妨碍了兵法的修行。但武藏承认艺术的真实性,又不愿单为趣味,仅以绘画为消遣。
而今天在忠利之前,看见自己所作的达摩画像,像触电似的,恍然于过去的错误。
展开唐纸,静静地对纸而坐的武藏,伸左手提起大刀,霎时右手按着刀把,拂鞘而出。
伊织不自觉地肃然端坐。武藏把大刀拿到眼前,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刃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伊织,现在也许可以画得出像样子的东西了。”
“可是,以前所画的……长谷川等伯先生和海北友松先生,不是都极口称赏的……”
“无论他们怎样称赏,以前所画的,都是模仿。只是见了大家名人的画,印在脑中再翻版出来,不是自己独创的风格,算不得创作。伊织!离开剑,我不能作画,也无法参禅。这几天来的自觉,我是深深地体会到了:一切离不了剑,剑!剑!”武藏凝视着眼前的白刃,连声低唤着说。
四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丢开剑,我是什么都没有了。我所见的,一切都是因剑而开展的天地。我所画的,是借剑而创造的第二天地。我应该以剑为笔!”
武藏轻轻地把大刀纳入鞘中,拿起画笔,开始描绘达摩。二幅、三幅、四幅……直画到快黄昏,终于掷笔自语道:“始终画不好,太难了。”
“父亲,我以为画得都很好哪。”伊织一幅幅看下去,从旁搭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