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长崎市民多半是天主教徒。海边、山腰和城内,到处耸立着教堂的尖塔。塔尖上的十字架,在南国的熏风中闪耀着。
铃姑所寄居的埃尔纳多神父的天主堂,建筑在码头附近的海边,占地半亩。教堂之外有三间住宅。
夕阳映得海面通红,远远近近**漾着教堂的钟声。此刻是晚祷的时间,市民们陆续走进天主堂,跪在圣坛上的玛利亚圣像前。妇女们头上罩着白布。在她们之中,铃姑也恭恭敬敬地双手合掌,跪在当地。
先是埃尔纳多神父的祷告,然后是教友的唱和,最后是神父的讲道。
晚祷告毕,信徒们静静地离去了。也有妇女请神父替自己的婴儿祝福的。
“铃姑!”埃尔纳多神父叫道。
铃姑答应着走上前去。
已经没有人了。夕阳西沉,幽暗的圣坛上摇晃着蜡烛。埃尔纳多神父温柔地微笑着,以虔敬的神情,把手放在铃姑头上。
“主哟,请你降福给这个迷途的羔羊!”
埃尔纳多神父先用日语这样说着,再用铃姑听不懂的西班牙语替她祷告。
祷告之后,相偕进入餐室。那里摆着没有装饰的柜架和餐桌,铃姑点了烛台上的洋蜡。日本佣妇——一个年老的妇人,送上来汤和面包。
在餐桌上,神父温柔地望了铃姑一眼,铃姑受不住良心的苛责,不觉红了脸。她为自己的身世编了一套美丽的谎言,对武藏的事也随口而出,欺骗着这位善良的神父。
可是埃尔纳多神父却对铃姑的话深信不疑,从那天以来,便爱如自己的女儿了。
这过分的善意,即使铃姑那样的女人也觉得过意不去,感到内疚。
“神父,您老离开本国有几年了?”
“这个……离国二十多年了,在日本就已经十年。在本国,我有一个同铃小姐年纪相仿的侄女,跟你很像。”
“啊,侄女——”
铃姑张大了眼睛说道。她像了解了埃尔纳多神父爱己逾恒的那种心情。
四
自幼父母双亡,在孤儿群中长大,但气高性刚,在人间的荒涛中奋斗过来的铃姑,是很少眷念已死的父母的。而今,因自己与他在本国的侄女相像而垂爱逾恒,埃尔纳多神父的满含着慈爱的眼光,想不到竟煽起铃姑的乡愁,对他起视如慈父般的温暖。
铃姑的信教,当然只是为了一时的权便,绝不会对上帝有理解、有信心的。她更不会了解埃尔纳多神父,为了传播主的爱,离家别国远到数千里外的日本,忍受着不自由的生活的那种心情。
“可怜的老头儿!”
铃姑的心里,像见到不幸的父亲一般,反觉得神父太可怜了。
那天夜里,以赤鹫号船长为首,来了四五个西班牙人。他们在天主堂里集会,像有什么重要会议似的,把铃姑打发出去。待他们叫铃姑进去时,已是更深夜沉了。
“铃小姐,你那位同道的武士,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到?”
船长又提起白天的问题。
“这个,虽不能确定,明天应该能来了。”
铃姑所说的同道,是指鸭甚内;但船长为什么对甚内如此关心,就非铃姑所能了解的了。看情形绝不是单为了武藏的问题。
“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大事将要发生了?”
铃姑望见埃尔纳多神父和列席的来客们脸上都含着沉痛的神色,慢慢地起了疑心。五位来客:是较埃尔纳多年轻的另一位神父,两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商人,赤鹫号船长和另一青年。
他们叫铃姑替他们烫酒,直喝到拂晓才兴辞而去。
客人走了之后,埃尔纳多神父凝视着铃姑说:“铃小姐,我们更艰苦的试练时期,终于到了。我们将被逐出日本。”
“唉唉,神父!谁呀?”
“日本政府。不,背叛教皇、传播邪道的新教徒们。还有,英国和荷兰。”
“不过,假如被日本驱逐出境,神父不是就可以回国与家人团聚了吗?”
“啊啊,故乡……可是我是献身于主的。而且这里有许多信徒,我们是非得留在日本,勇敢地迎战不可的!”
埃尔纳多神父说着,随即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了礼拜堂。
五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西欧各国向全世界瞪大了贪婪的目光。那不仅是为了发现新天地而跃跃欲试的探险家,为淘金致富而冒险犯难的贸易商,连天主教也与之呼应、奋然而起,要把全人类概括于一“神”
之下。当然,在这三者的幕后,潜伏着各国的权力为之做后盾。
这三者打成一片,形成三位一体开始向远东进军,是在十五世纪的末叶。最初出现于日本的是日本天十一年葡萄牙的一艘商船。天年间,正是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争霸的日本战国时代。继而天十八年,圣法兰西斯可·撒比哀尔在鹿儿岛登陆,沿途托钵,传播着主的福音。
同时,以此为契机,南蛮贸易也随之揭幕,而天主教就从九州而近畿,为各地大名所接纳,得织田信长之庇护,很快昌盛起来。
传教士最初访问长崎,是在永禄末年。借他们的引导,葡萄牙商船于元龟元年进入长崎港。自此,贸易与宗教互为表里,长崎竟成南蛮各国的门户,有了迅速的发展,全城几尽成教徒。天正八年终成教会领域,为日本的小罗马了。
后来丰臣秀吉虽敷令禁教,从教会手中没收土地入官,但天主教的势力并未因此稍减。直至庆长十七年——铃姑寄居埃尔纳多神父的天主堂中的时候,大多数市民还是皈依天主的。
但那个时候,风暴已在酝酿着了。不仅德川幕府决心禁止天主教,而且西欧各国的宗教风云也强烈地反应到长崎的港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