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茂站在船头,这是他离开江南十五年后第三次回来。
第一次是查处南军水师都督陈虎威不守法纪。他是丞相,本无权管理军职。但他是大周最强势的丞相,在核实陈虎威杀了那么多海商后,他毫不犹豫的下令将陈虎威拘捕,押回京城交大理寺审理。
他忘不了得陈虎威在天牢中恶毒的诅咒:“你如此飞扬跋扈,不会有好下场,我会在阴曹地府等你。”
第二次是江南诸家工坊棉布和炼铁积压,一向给别人强硬跋扈映像的大周丞相亲自去南直隶走了一圈,安抚诸位工坊和商家。皇帝下令尚省与枢密院共同制定了长达十年疯狂的战争计划,至今仍未结束。
大周水师走过当年郑和下西洋的线路,跟着西番的船队到达陛下在地图上才能见到的地方,他们不是宣扬朝堂的威仪,他们是为了财富,同时为大周的工坊的货物找到销路。
宗茂从未认真读过一本儒家的,所以对国子监山长黄宗羲宣扬的威仪四海不屑一顾。
这一次,他本不想来,但陛下为了江南工坊强迫百姓为奴一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气,责令他亲自来处置。
工坊强迫百姓为奴,这几年已是公开的秘密。自从工坊的货物积压后,各位东家雇不起工人,便开始克扣报酬。三年前,太平府矿场劳工暴动,他强令南直隶总督镇压,杀死了两千多人。但没人敢弹劾他,自从都察院马士英告老还乡后,朝堂上再没有人站在他的对立面。
太阳暴晒,一百多个官员候在码头前,一个个眼睛看鞋尖,连头也不敢抬。
无论是谁当了十几年的丞相,都会有这样的威严吧。
宗茂走下船,侍从举着仪伞随行,他偶尔觉得自己更像是大周的皇帝,帝国完全在尚省的管理运转,大理寺也由他的门生管制。
皇帝经常去漠南草原狩猎,带着辽东上供的十几只海东青。狩猎之余,会与****大师谈谈佛理,十年前****供奉皇帝是活佛,不过那都是骗蒙古人的把戏。
但这种想法只是偶尔的意淫,因为枢密院离他越来越远。兵部还设立在尚省,他也曾努力想抢回来一些职权,但完全没可能。
侍从掀开轿门,他坐进轿子。
“起轿!”
大周丞相的轿子从南直隶大小官吏身前经过。
直到轿子走远,一百多官员才敢抬头,有人伸手拍打胸口吐舌头。
各家工坊的东家都是丞相的门生,不紧紧靠上丞相府,怎么能挣到大周宝钞。宗茂极少见的觉得为难,如果追查使用工奴的罪过,江南的工坊主谁能脱得了干系。
这十几年,大周征服辽东,统辖漠南,把蒙古人的牧场变成汉人的田地,没有一处不花银子。如果不是他对内令行禁止,户部哪能拿出银子来支持北境的战争,那里可不像大海的那边有许多富庶的国家,战争能获取的财富极少。
府兵在沿途护送,丞相的轿子进入南京城。
南直隶提督王月奎小跑跟上来指引公馆的门路,他是三年前登上大明这个最肥的总督之位的,全拜宗相抬举。
王月奎拨开侍从:“恩相,请!”
屋里和屋外天壤之别,一股凉爽的空气扑上肌肤,宗茂稍感诧异。
王月奎不失时机的浮上讨好的笑容:“知道相国从京师来不耐南京酷暑,卑职在这间屋子里放了些冰块。”
这么大的屋子要降温,得要放多少冰块啊!
这种想法在宗茂心中一闪而过,再也寻不见了。他虽然觉得不合适,但王月奎这个姿态他很喜欢,这是知道好歹的人。
宗茂走进屋里坐下,吩咐道:“明日把苏州、太平、杭州和南京那些坊主们都叫来,我有事要说。”
王月奎连忙答话:“在呢,他们都在南京候着恩相呢。”
“嗯,”宗茂摆手让他退下,说:“陛下十三年前禁裹脚、废贱籍,十年前禁卖身契,各家强行羁押工奴,按大周律法,是要罚没家产,发配塞外的。”
王月奎哪里敢走,“扑通”跪地道:“恩相施恩,这些人都是恩相的门生。”
“你跪什么?”宗茂忍住厌恶,“一群商人能算得了我的门生吗?”
“他们……,他们人多,下官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王月奎恐不择言,如果南直隶治下这么多工坊都出事,他一定逃不了定罪,而且那些人也一定会把他攀出来。
“兔子永远是兔子!”宗茂的声音冰冷,“怕什么,滚!”
王月奎连滚带爬逃出公馆。
一下处理这么多工坊肯定不行,宗茂有点为难,他必须要找几家替死鬼。看陛下这次的反应,不见血是不可能了。
这几年,他已经习惯用这样简单的方式处理事情。现在,他只看重两点,各地的粮仓是否是满的,户部的银是否充足。只要这两个地方不出毛病,大周就不会出乱子。
王月奎走了,屋里很凉爽,宗茂通体舒泰。
“十五年了,无论谁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五年,也会懈怠吧!”
这十五年来,朝堂无数明争暗斗,皇帝永远站在他这一边。马士英、柳随风等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都被他打趴下了,
有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违反了自己亲自参与制定的《大周律》,但皇帝最终原谅了他,因为他知道陛下想要什么,他所做的就是陛下想看到的。
比如,他从来不去干扰方以智主导的官学和私学。
比如,他不与五军都督府交好。
比如,……,他与太子的关系不是那么好。
宗茂挠挠头,他想到陛下的这次脾气来的很突然。
原本陛下是要等酷暑过去才回京师的,但陛下没有按计划再去巡视辽东,好像专门为工坊的事情回来的。
工坊到底用了多少工奴?
宗茂听说过前年海商运回来一批昆仑奴,通体漆黑,他还没亲眼见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