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初是饿晕的。
醒来的时候,许诺还陪在她的病床前,已经睡着了。许诺白净的脸皮和靛青的头发就在她那发裂干枯的手边上,她心里忽然一酸。
大约是被罗初吸鼻子的声音吵醒,许诺抬起头来看着罗初。他双眼虽然迷瞪着,嘴巴却咬字清晰:“你好些了吗?”
罗初盯着医院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已经被解剖完等待着火化的尸体。而许诺这样的关心,就好似在侧面印证昨晚的苦难。
罗初平静问道:“你都看见了?”
许诺慌得不知说什么,一张脸低下去,四处乱瞟。
“你为什么在那里?”罗初终于问出口。她宁愿他不曾来英雄救美,宁愿他眼睛里从没有看到这样污秽的事情。
许诺回答:“路过。”
他没说实话。
难道他要说,他听到同学讨论她在小餐馆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所以他因为好奇所以跟去看;他去那里看了好几天,看到她被酒客骚扰,看着她在污秽的垃圾堆里忙碌,看着曾经那样圆润的小女孩,如今为了生存这样痛苦吗?
他不敢上前去,只是忍不住每天都过去看看。
就在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想要送她安全回家。只可惜远远跟着,就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再抬头的时候罗初一拐弯不见了。
他总是怕罗初会不会想不开——这担心一直都存在他的心里。这暗夜,罗初拐进废弃的公园,那动机实在令人不安。
只是找了好久总是找不到,直到听到她的喊声。
天意让他看到了那一幕。
罗初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倒十分坦然了,破罐子破摔起来:“你有钱吗?我饿了。”
许诺在裤兜了掏出钱包来,慌慌张张数了一遍:“三十几块钱,够吃不?”
罗初道:“够了。你放这吧,我到时候和医药费一起还你。”
许诺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忙着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放在床边,又道:“要不我给你买去吧。”
她失了魂一般,闭着眼睛道:“你走吧。”
许诺低着头。他似乎要说点什么,但终于没开口,一转身走了。
罗初愣愣地从床上下来,拔去了针管,径直跑出了这小医院。县城中央的大钟显示已经十二点,她足足睡了一上午。出了院门,用眼睛扫了一圈,罗初直奔距离院门口最近的油条店。
从前爸爸生病的时候,就住附近的县医院。所以她知道,那店从早到晚地供应豆浆油条。
从前爸爸最爱吃的豆浆油条,她吃了一份又一份,一份又一份,足足吃了十二份油条豆浆才罢休。然而她并感受不到饱,她本还想要一点,但钱不够了。于是她走出来,四下望一望,直接回了家。
巨大的饥饿感吞噬着她的理智。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看见生白菜,也啃,白馒头,也吃;罗长欣送来的舍不得吃的三斤荔枝,尽数吃完,流了一晚上的鼻血,惹得宋琼瑶抱怨她贪嘴不顾人。
吃完就睡,睡醒了就做饭,吃完继续睡,如此循环了好些天。她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宋琼瑶大约是忙着准备自己的酒席,她无暇去管女儿发生了什么。有时虽然疑惑,但她也懒得问。这么大个人了,自己顾自己吧。
懵懂的罗初还不满十五岁,生物上的内容远远不够指导她在那方面的问题。到了应该来例假的时间,她没能来例假,于是她慌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条条都是通往暗黑的未来。
这个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开始在心底慢慢发酵,一天又一天。那天那夜发生的记忆,逐渐生出霉菌来,开始爬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这正是大热的夏天,她穿着长袖,连手腕都不肯多露出一点。夜里洗澡的时候,她不敢开灯,也不敢睁眼,她害怕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躯体,就好像看见一个罪恶的发霉的尸体。
在迷茫无助的情况下,罗初找到一把刀,割腕自杀了。
显然,生物对人体的构造也没多少实践指导性。罗初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手腕上血迹都已经凝固了——她只是破了点皮,没能死成。
既然没能死成,就还需要找别的路子去死。淹死或者吊死,是她在谋划着的比较中意的死法。她一边计划,一边想着要写几封遗。
遗的内容还没有想好,小小年纪也无什么人生经历。罗初的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那纸上除了几滴墨点,就剩下她鼻涕眼泪的脏痕。
计划了好几天,终究没能实施。淹死找不到湖,吊死找不到房梁,而手腕上的疤痕这几天却十分痛,看来要买药消炎。
饭店只是干了几天罢了,那工资罗初也不想再去要。目前一切事情都提不起罗初的兴趣,她现在最大的兴趣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想象自己死后别人的样子:
母亲宋琼瑶总是要哭几场吧?——但好在死了她,宋琼瑶就没有拖油瓶,大约日子会过得更好些。
爷爷奶奶总要哭几场吧?——但他们已经有了孙子,现在一门心思放在维生身上,大约不久后就会忘了她。
姑姑长欣总要哭几场吧?——她会主持自己的葬礼吧,能不能请她把自己的骨灰扬了去,她不想埋在地下,怕黑。
其他人呢?——好像没有其他人了。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忽然映出许诺的脸来,许诺会不会为她哭?一瞬间她有些心跳加速。有一丝求生的念想如流星划过了她的脑海,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样牵挂着许诺。
她于是和自己赌了一场:我现在出门去,要是能遇见许诺,我就活下去,遇不到的话,我明天就死了。她这样想着,奔出门去。
她转遍了一切许诺可能出现的地方,初中的校门口,同学们爱去的砂锅店,篮球场。她奔跑着,着急着,想要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这小小的罗余县城都跑遍,都不见许诺的身影——是了,初中已毕业,他应该在享受自己的假期。他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他又不是自己,没理由孤独地飘荡在这大街上。
罗初受了挫折,双眼低垂站在大街上。在天色即将黑下去的时候,罗初的心也黑了下去。
终于,宋琼瑶发现了女儿的异常。罗初的双眼塌陷下去,整张脸灰如石头。问她什么,她只会呆呆点头,骂上两句,亦无反应。她以为女儿是在家憋得慌,于是晚间吃饭的时候,宋琼瑶说道:“你又不去打工,天天在家也是闲着。最近我很忙,没工夫管你。你要是想去你爷爷奶奶那里,就去住两天。”
这是唯一一次,破天荒的,宋琼瑶主动开口让罗初去见祖父母。罗初呆呆地点了点头,她攥着刀片那只手,也终于略松动了些。
见一见再走,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