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长河的亲事2

说到底,苦孩子长河还是心疼钱。一提到钱,长河就不自觉地回忆起和母亲吃观音土的那些日子。他犹记着和母亲站在那丘子上,两个人的肚子都干瘪着。望着远方别的人家已经起来的炊烟,母亲拿出半块黑馍馍,道:“长河,你坐着吃,我给你讲故事。”

那些黑馍馍喂不饱长河的肚子,可长河也记得,母亲甚至连黑馍馍都没有几口。

如今到了娶妻的年纪,母亲还没能吃上几口白面,怎能将血汗钱就这么送人?长河每每想到这,就不自觉流泪起来。

长河出生在百年一遇的大旱灾难中,是啃着观音土,熬着树皮长大的苦孩子。成长路上没有父亲的庇护和引导,他的性格有些拧巴。父亲在家庭中长期的缺席,让长河内心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所以他向来有些不服父亲。

父亲工作稳定后,全村只有父亲一个人是拿固定工资的技术人员,人人都夸他有个好父亲。可长河始终认为这些光彩不属于他,唯有和母亲一同把粮食卖了钱,他才高兴,他才踏实,他才觉得那是自己家的钱。

而且,父亲的性格太过于张扬,影响着母亲好像也失去了从前那种朴实。他厌恶父亲给家庭带来的这种改变,就好似把他硬架在半空中,脚下全是虚无的泡沫。

父亲领了一大笔补贴的那天,兴高采烈地回家来,点上一支待客才用的蓝嘴烟,一脸骄傲地命母亲给他倒一碗茶来。

可茶壶就坐在离他一米的火炉上。

母亲冷哼一声:“哟,老爷,我是你雇来的丫头么?”

三丰不急不躁,嘴里叼着烟,两只手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取出一打票子,轻轻放在桌子上,用几根手指敲了又敲。那意思,是让母亲亲自过来查看。

母亲疑惑上前,待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马上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哈哈大笑了几声,原地跳了好几个圈。

三丰觑着眼睛:“老婆子,倒茶不倒茶?”

母亲居然就亲自前去倒了满满一大碗茶,双手递给了父亲。

长河理解不了母亲的转变。或许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某种情趣,可在长河看来,父亲是在用糖衣炮弹来使母亲屈服。

或者说,父亲本人的素质和魅力,根本不足以让母亲沉沦;可组织加给父亲的光环,让母亲动不动就眩晕。

那一叠票子,是商业票,可以用来购买家具和电器。听母亲说,城里人都未必分得到这些东西,这都是父亲的功劳。

长河立即反驳道:“不是他的功劳,是他的侥幸。”

这叠票很快就用光,原本光秃秃的家里置办了一批新式家具——是最时兴的那种。别的屋子里还没来得及装饰,唯有堂屋的老凳子老桌台扔出去,换上了沙发和茶几。长河坐在新沙发上,就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了一朵云里面。

“这个东西为什么叫沙发?”长河呆呆发问。

李春仙挑着眉毛,道:“你个傻蛋,因为像是坐在沙窝窝里一样舒服,坐在发面团子里面一样软!”

新家具抬到家里,惹得村里一连好几天都有人来串门。大家都啧啧称奇,谁都要在三丰的沙发上坐一坐,摸一摸,夸一夸:“二叔二婶真真了不起,才盖了房,又买了这些家具!”

了不了得起,长河看在眼里。

家具虽然买回来,可家里吃的还是黑面。父亲的工资只能用来买面子,于家境上贡献不了半分。新茶几上放着黑馍馍,糙如长河,都觉得实在不搭。

母亲将白面做的馒头切成块风干了锁在橱柜里,来了重要的亲戚才拿出来,家里人是不允许吃的。或是谁的奉承话儿说得好,说到父母心里去,母亲便也会端出来,作为一种奖励。

也许是尝到了时代发展的甜头,罗三丰的心有些收不住:“我手里还有些票子,咱们索性再置办上几样‘新时代’,也赶个流行!”

一向节俭的李春仙居然也迎合道:“苦了这些年,终于有机会把头抬起来!既然要置办,就办!就办好!”

长河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担忧:“办这么多东西干什么。钱多了烫手吗?”

母亲略带些自豪:“我们也是促进经济发展。你爸单位有这个优惠政策,咱们不享受白可惜了的。”

长河道:“又不是白送。”

母亲说:“放心,只要我在,只要土地在,一定能还上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也略略有点虚。今年,她的重心都放在这房子上,土地的事情,都是长河来打理。置办了这么多东西,父亲同事们的钱,听说还没还多少。

长河觉得,父亲带着母亲,坐着气球飞向了另一个社会。他总担心那气球会爆裂。

长河阻拦不住。父母先是买进了一台缝纫机,就放在堂屋的窗子底下,盖上一个李春仙亲手缝制的掐花罩子。有时候不免有人来摸一摸碰一碰,李春仙就故意地找个活儿,势必要亮出自己的手艺来,赢得别人的称赞。

长欣刚会走路,罗三丰搜罗了一番家里的废旧东西卖了去,又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在有些人家还在点蜡烛照明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晚间看起电视节目。李春仙从不肯提前打开电视机,总是等到人差不多时,才颇显自豪地打开。但自从有了电视机,家里的电费翻倍往上涨。这些电费只好一笔一笔地从嘴里省出来。

隔壁几个生产队的人都凑一起来看,夸赞罗三丰的本领强,是新时代的好榜样。

为了辞旧迎新,继往开来,罗三丰拿出家主的威风来,将黑黢黢的罗氏老屋推倒,栽种上一片小梨树,为的是香火旺盛。又请了道士来,给埋在那一片的已故之人都立了碑,那里从此就是罗氏的祖坟了。

吹吹打打的声音响了三天,似乎在给罗氏那老鸦窝一般的祖宅送葬,又好似是在同黑暗贫穷的过去道别。

总之在推倒那黑屋的时候,全家人都笑着,只有长河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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