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
花萼相辉楼。
庆王李琮很早就到了,当时天还未暗,故而他亲眼看到夕阳余辉消散、一盏盏灯笼亮起的情形,是灯笼,不是花灯,要等到丑正才会花灯,但仅靠灯笼,花萼楼就已经被点缀得瑰丽万分了。
李琮欣赏不了这种瑰丽,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在乎的是人。
“纵观这些年上元御宴,唯有天宝六载最让我印象深刻。”李琮携着妻子窦氏登上楼阁,感慨道:“而天宝八载最为乏味,你可知为何?”
“少了薛白?”
李琮点点头,望向宫门处,目光中像一个在踩点的盗贼,只是他想盗窃的是皇位。
他久居十王宅,与人交际的机会极少,自薛白外放偃师到现在,他已许久没与之就一些大事进行过沟通。
这两年他也没闲着,其实已做了不少事……
天色更黑,官员们开始入场,首先到的是低阶些的官员,以及外蕃留在长安的质子、使节。上元御宴的意义之一,就是向这些外蕃展示大唐的强盛与繁华。
这些人的席位多在外围,唯有几个大蕃的使者坐得近些。阿倍仲麻吕到时,满脸笑容地上前向李琮行了一个礼,躬身问安,热情洋溢。
“上元安康,庆王殿下,真是美妙的灯节啊。”
“是啊。”
李琮点点头,看着阿倍仲麻吕落座在蕃臣的第二个席位,留意到前一个席位还是空的。
那是南诏质子凤迦异的位置。
此时,朝臣们也陆续到了,其中有一道身披青袍的挺拔身影一瞬间就引起了李琮的注意,他遂向被他收买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走过长廊,隐进了无人留意的黑暗处。
花萼楼这个檐角的灯笼不知是被谁弄灭了,成了一个谈话的好去处。
李琮早在两个月前,便收买宫人,为的就是这一场谈话,但他其实不确定他的谈话对象们是否都会来。
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在月光下显出隐约的身影,正是薛白。
“许久未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李琮语气欣慰,像是一个亲厚的长辈,“我一直很担心你。”
“谢庆王。”
“私下唤我‘阿伯’即可,不论你是薛锈的儿子还是养子,我都视伱为子侄。”
“阿伯。”薛白当即就唤了。
这让李琮有些惊喜,双方虽早有约定,但两年来他看薛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以为薛白并不真心助他争储位。
但今夜看来,薛白并不害怕趟这滩浑水。
“我听说你处境不好。”李琮道,“今夜见你,是问你可需援手?”
“阿伯猜错了。”薛白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树立威望的机会。”
“哦?”李琮讶然,“我听说你老师被贬了,圣人似乎更信任李林甫?”
“此事起因在于老师弹劾李延业,背后则是李延业助吐蕃封锁南诏已叛乱的消息。哥奴一错再错,最后只怕以身谢罪犹难平民愤。老师仗义执言,今日所遭受之打压,必将成为他来日之声望,所谓名臣,不是顺着圣心、粉饰太平就可当的,名臣是众人皆醉而独醒,是虽千万人而往矣。这次,成就了谁,毁灭了谁,庆王且拭目以待。”
“你是说,这是个机会?”李琮道,“可我听说,陈希烈、杨国忠都……”
“正因为他们都是庸才,我们才能踩着他们成事,倘若他们皆是能臣,谁还在乎我这八品监察御史?”
薛白的态度与李琮预想中完全不同,半点不显得惊慌,反而有种胜利前的振奋。
“阿伯想看清势态,不能看庸才怎么选择。”薛白道:“你得看聪明人怎么选择。”
“比如?”
“老师,李泌,张垍,还有我。”薛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又道:“还有,李亨、李林甫都还想拉拢我,为何?他们有远虑。”
李琮顿觉压力。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是想趁颜真卿被贬、薛白受挫之际,驱这竖子为己所用。没想到,此时已渐渐失去了谈话的主动权。
“你与他们皆有仇。”李琮提醒道:“李亨、李林甫今日说得好听,往后决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故愿辅佐阿伯登上主君之位。”薛白道,“此志,我从未忘过。”
“真的?”
“我在偃师招募了一些能人异士,他们盼着能见见阿伯。”
李琮眉毛一挑,仿佛脸上的伤疤都舒展开来。
薛白接着却又道:“但此事很危险,阿伯若信不过我的话,便罢了。”
“我既托付大事于你,自是信得过你。”
“不止得信我的忠诚,还得信我的能力。”
“信。”
薛白踱了两步,这才道:“那我若说,今夜上元御宴,便是阿伯争储位最好的机会,阿伯可有胆量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