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北边三百余里,梓潼县。
此地东依梓林,西枕潼水,乃是蜀道的南大门。
十月入冬,阴雨蒙蒙,淡雾袅袅,一行人马匆匆奔至了县城北边的七曲山,因天色渐暗了,为首的骑士不得不勒住了战马。
“前方有驿馆!”
“太上皇,夜里行路危险,就在此暂歇吧?”
陈玄礼回马赶到了李隆基的马前,将他扶下了马背。一旁的卢杞抢上两步,扶住了李隆基的另一边,踉跄着走进了残败的驿馆。
剑南军兵变,他们几乎是没做任何抵挡,直接逃出行宫,一路出奔,准备去往梁州。
逃到这里,李隆基十分疲惫,问道:“叛贼不会再追来了吧?”
“这般天气,想必他们也得停下。”
在后方,张垍腿上的伤还没好,艰难地被人扶下马匹,进驿馆时却还是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呲牙咧嘴,心里也蒙上了一层不安。
他原以为李隆基、李亨不论从名义还是能力,都要远强于李琮及其背后那个年轻的薛白。可自安禄山叛乱以来,李隆基的一系列昏招,终于让他意识到追随着这样一个年迈的太上皇,即使真逃到了梁州,也不会再有前途了。
抬头望去,雾蒙蒙间隐隐能看到山腰上有一座寺庙。
于是,当众人都避到了驿馆大堂,张垍便故作虚弱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道:“太上皇,臣重伤在身,恐不能随往梁州,恳请向太上皇致仕……从此,落发为僧。”
最后这句话很重要,若不表态要落发出家,李隆基必然要认为他是想投降叛贼。
张垍故意摆出凄凉怆惘的神情,眼神里满是遗憾,虽极想要继续北行偏是无可奈何,只好从此舍弃世俗,断情绝性,不再参与权势纷争。
“驸马?”
宁亲公主闻言惊诧万分,不管不顾扑到了张垍身边,道:“什么落发为僧?你怎能不与我商议一声就做此决定?!”
张垍早受够了她,这也是他想要出家的理由之一,他咳了两声,虚弱地道:“我伤重若斯,不能再拖累你与太上皇了。”
“伤重什么伤重啊?不就是腚上挨了一箭嘛。”宁亲公主嚷道,“驸马,你不能出家,我不许你出家。”
张垍不愿理她,生怕被她继续毁了自己以后的人生,小声道:“别说傻话了。”
他再次向李隆基执礼道:“恳请太上皇成全。”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李隆基先是以沉郁的语气念着这诗,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抚着他花白的长须,缓缓道:“朕已七十岁了,犹有壮志。你才多大岁数,怎可如此消沉?”
张垍惭愧,泣道:“臣一介凡夫俗子,岂可与太上皇相比?”
这话说得很好听,换成旁人致仕,李隆基就放过他了,可张垍不同。
“起来。”李隆基上前,以他苍老却还算有力的臂膀扶起他,道:“打起精神来,朕还需要你作证,证明薛白冒充朕的孙子,他是假的,是逆贼。这些是你亲口与朕说过的话,朕要你向长安百官证明!”
张垍愣了愣,应道:“不错,薛白是薛锈收养的一个贱奴,从出身就是逆贼,此事许多人都可作证。”
“还有谁可作证?”
张垍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宁亲公主,心想当年那宅院里收容的薛锈家人,全都被这恶毒女人杀了,又还有几个证人?
他略略犹豫,只好道:“咸宜公主与驸马杨洄可作证。”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朕需要伱。”
张垍嚅了嚅嘴,道:“臣愿为太上皇效死……”
话音未了,他因失血过多加上连日奔波,终于晕倒在地上,仿佛只有佛法能够救他。
李隆基见状,心中不悦,一种众叛亲离的感受更加强烈了。
天色更黑下来,夜里,李隆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似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声音在响。
“三郎……三郎……”
他恍然间想起了在长安宫阙时杨玉环对他的呼喊,可脑子才清醒了些,他便想到杨玉环此时也许正与薛白在翻云覆雨,心中便添了许多苦楚,遂再也睡不着。
于是他翻身而起,推门而出,只见陈玄礼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外守着,盔甲也没卸,但似乎睡着了。
“圣人。”听到动静,陈玄礼惊醒过来,无意中用了以前的称谓唤李隆基。
“朕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三郎’,出来看看。”
陈玄礼倾耳听了一会,应道:“那是山寺上的铃在响,响的是‘当啷’‘当啷’。”
李隆基怆然道:“雨夜闻铃,教人肠断啊。”
“陛下忧思过重了。”
“可有琴?”
“臣这就去找。”
陈玄礼匆匆让人寻乐器,可这趟被赶出行宫时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带笨重的琴与鼓。唯从一个随行的伶人处找到一支短笛。
“朕欲新作一曲,便名为《雨淋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