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信步走到裁判们面前,见大明寺那边也走来一个老僧人。
那老僧头上有寸许发茬,雪白一片。两条寿眉,眉尾下垂,几乎垂到眼睛。虽然不苟言笑,却是和蔼非常,让人心生亲近。
面对这样的道德僧人,钱逸群也不会放肆,上前合什作礼。合什本就是道人礼数,后来和尚用得多了,道士反倒不太常用。钱逸群此时用合什礼,表示自己对老修行的尊重。
“阿弥陀佛。”那老僧回了全礼,又转向五泉公行了一礼。
钱逸群从腰后鱼篓里掏出一个红檀木木函。他抹开木函的滑盖,露出里面一叠焦黄纸面,怎么看都是承载岁月沉积的纸张。
这叠手稿上先写了译者序,乃是国朝初年宋濂大学士的口吻,说自己领命整理北元档案,一应字皆当归藏,故而这份名录也不能遗漏,只是因此不阐佛法道理,故而归于杂部云云。接着便是正,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了人物姓名,干净整齐。最后还有誊抄者的官职名款。
席上三位都是进士出身,学问能在大明排进百位之前。看了这手稿,心中却任是将信将疑。
首要的疑惑便是宋濂自称受命整理北元故档。他身为大学士,肯定受的是皇命,既然是皇命,这档怎么可能流落江湖?不过也不排除后来有翰林晚辈抄了带出,这并不违制,但是谁又会无聊地去抄五百多个人名呢?只为了帮两百年后的某个道士打赢嘴仗?
“这纸墨,倒的确是封存了两百年的古物,不是作伪。”扬州府同知素有藏大家的名声,此语一出,便是权威认证,再没人能从真伪上做题目。
老僧人睁眼细看,用手捻了捻,平声道:“大明寺败了。”
他这里说得云淡风轻。下面那些徒子徒孙却如丧考妣。
当时便有内商清客大声将老僧的话传播开去,真是一石落水,千重涟漪,荡漾开去。
一时间欢喜者有之,悲戚者有之,就如开了个水陆道场,热闹喧嚣。
郑家的马车内,老夫人转忧为喜。抚掌笑道:“不枉老身跑这么远的路,厚道长果然不是凡人。”
徐佛掩口而笑,又见杨爱患得患失的模样,悄悄握了握女儿的手。
杨爱情窦初开,却看上了钱逸群这么个妖孽,整日介痴心玄术,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浪漫情怀。此时听到郑老夫人说他不是“凡人”,心中既有自豪,又有失落——她一个凡俗女子,怎么能高攀仙真呢。
李香君、顾媚娘年纪还小。只知道道长老师赢了,自然是兴高采烈。至于之中代表的含义却不甚了了。
钱逸群见这老僧宣布己方败北,心却没有放下来。今天论难台上没见番僧,但绝不意味着他不会出来。既然那个番僧已经决心要杀了钱逸群,说不定也会来个突然袭击。
老僧朝钱逸群合什一礼,转身退了回去。
慧光连忙迎上前,羞愧道:“师父……”
“烦恼总由意气生,”老僧摇了摇头。“你精研佛理,却难悟佛理,可知为何么?”
“求大和尚指破。”慧光合什躬身。
“你存一颗凡俗之心。却求出尘之相,故而痴迷难悟啊。”老僧微微摇头,“从今而后闭口修禅,再无是非,于你也是好事。”
慧光满面羞红,合什而退。
钱逸群远远看着,收起了这份伪造的手稿。有翠峦山的帮忙,别说两百年的手稿,就是两万年的手稿也用不了什么工夫。实际上时间越长,反倒越容易做。在这份正品诞生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份手稿犹豫时间过长,一下子就风化了,害得钱逸群抄这些名字抄了一天。
他摸了摸胸口藏着的百媚图,脑中暗道:“中行悦,这回辛苦你了。”
“你我互助,也算不得什么。”中行悦倒是没有居功。
这五百多人的名单,钱逸群是断然不肯自己去背的,那样简直就是浪费大脑空间。中行悦却没有这个压力,他连身体都没有。于是钱逸群便让中行悦来背,又许他进入自己的识海留下神念沟通,就如当初一般。
只不过如今钱逸群的功力已经可以自由切断中行悦的神念,再不似当初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中行悦在百媚图中永劫受难,能够出来透气就如放风一般,自然也是极其乐意。何况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佛门,现在配合钱逸群欺负一下这些奇异装扮的人也是一番乐趣。
“阿弥陀佛,道士请留步。”一声咆哮,如同狮吼,卷起劲风涌向钱逸群。
这声狮子吼功力非凡,非但声如洪钟,灵蕴之气也无比充沛,显然是精修佛门法术的高僧大德。更难得的是,吼声中毫无暴戾之气,震撼人心却不伤人身,远非当日琼花观门口那声狮吼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