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月换下蕈紫色圆领官袍,轻衣简服出太极宫骑马赶往兴道坊丹心院。 等她赶至兴道坊时,瞥见院正门大敞着,天边日色西沉,黄昏已至,今年长安城中最后一场联合岁考终于落下帷幕,零零散散几个滞留的学子身上还穿着蓝白色的学子服,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着试题,她朝着远方眺望,也能隐约看见些隔壁务本坊内国子学内学子们,穿着黑红色的学子服停留在国子学前闲谈。 顾沉月思索片刻,利落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快马骑至院侧门,早就等候于此的常仪迎上来扶她下马,禀报道:“春夏秋冬四院的博士们都已经顺利羁押至总堂,夫子们岁考结束后也一并留了下来——除了那几位。” 那几位自然是世家出身的那几个夫子,常仪手中有她诏令可以按律羁押有官衔的博士,却不好处理这些背靠世家的白身。 顾沉月略一颔首,接着问道:“院内的杂役些呢?” “各个门都有卫军把守,有所异动的杂役都叫人留意跟踪了去。” “学子们都疏散完毕了?” “不予留宿的通知昨下午便向院中四院皆传达过了,如今学子们应该也走得差不多了。” “院中尽量不要留任何一个学生,再检查一遍。”顾沉月略一颔首吩咐道,常仪紧跟在她身后进入梅园,不远处的假山下有两拨人正在争吵,两方为首之人她还都称得上面熟。 “你们这群小娘子还不快些滚出去!若不是圣人身体有恙让了太后当权,哪容得下你们——你们这些女子读!这简直就是——就是——,”张元白急红白脸磕磕绊绊地伸着手,身后的童上前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才猛然拔高声调道:“对!牝鸡司晨!惟妇言是用!牝鸡司晨!” “难怪张夫子只在春院教授字帖,”为首的女郎身量高挑,语调沉静,“今商王纣,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归根到底是商王自己昏庸无能,与妲己何干?张夫子学经只学中间一截,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学生这番话。” “谁问你了?你学到死也没用!出了这院门,我乃是成国公府小公爷,而你不过区区一贱民,他年史册上小爷我的名字高悬其上,你连个墨点也配不上!” “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张夫子之名,早已刻入学史册,学生敬佩。” “知道敬佩就好,”张元白哼了一声,侧头问身后自家童,“她刚刚前面那句话什么意思?算了先记下来以后写进我卷里拿去行卷。” 童面露难色地低语几句后,张元白勃然大怒:“你敢耍我!” 眼看着面前的斗即将变武斗,顾沉月微微抬首示意,常仪立刻带着卫兵上前将人围住。 “你们干什么?你们南衙哪个卫的敢围我?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啊?” “张夫子。”常仪上前行了个平礼,张元白的神色从嚣张一瞬间转变为慌张,支支吾吾道:“我——我是丹心院教摹贴的张夫子,你们不能随意抓我,抓了我我表哥不会放过你们的——常姑姑,公主殿下应该没来吧?” 常仪保持着微笑着侧开身,两排卫兵尽头,顾沉月不紧不慢地从步入园内,“成国公府——小公爷——你想见本公主?” “不敢不敢——拜见公主殿下——公——公主殿下别打我!” 还没等他跪下去,顾沉月便用马鞭抽向张元白面前空地,见他神色慌乱,冷漠道:“院之中没有什么公主殿下,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成国公府小公爷,张夫子今日所言,自会有人告知家中长辈,尤其是夫子关于当朝太后殿下那一段见解。”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不不——顾夫子——顾夫子求您了别告诉我爷爷,我会被打死的公主殿下——” 常仪熟练地指挥几个卫兵将人带走,还没忘了让个宫侍去给这位小公爷配个马车,顾沉月立在原地,接过宫侍递上来锦帕擦净手,眼神落在剩余人身上,“今日已经罢校,你们自行离去即可。” 几个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顾沉月有些印象的尤春绿上前来,行礼道谢:“多谢夫子此次施以援手,另外我们还想斗胆问下,冬院博堂的江夫子,如今在哪?” “江夫子如今应该在刑部狱中。” 学子间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一个黄衣女郎终是忍不住哭倒在同伴身上,尤春绿沉默片刻,再次行礼道:“多谢夫子告知,只是不知江夫子,什么时候能回来教?院的珠算这一科,唯独江夫子的课最为珍贵独特,学生们缺她不可。” “江夫子的案子已经由御史台移送至刑部,朝议之上,由圣上亲口决断,由刑部会同中、门下二省集议。” 尤春绿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凝重了神色,“三司
会审。” 这是重案、大案的标志。 顾沉月垂眸,语气温淡道:“你们既如此想念江夫子,闲来无事也可多读读她留下来的籍教诲,权当作纪念。” 尤春绿深思片刻,眸光一闪道:“是,多谢夫子。” 顾沉月见她领悟,也不再多言,带着常仪接着赶往总堂,冥冥之中她下意识地抬首侧目望去,梅园之中修有一座名为追月阁的高楼,丹心院建立之初只有一个小小的春院,是她主动献出公主府后,才有了如今宏大的四院规模,除了学堂与食舍一类,院中保留了大量过去公主府中的亭台楼阁与园林景致。 其中冬院梅园的追月阁,是她十六岁生辰那年太后殿下特意命人为她建造的生辰礼物,大顾人崇尚月亮,幼时阿娘曾为她取名盈月,取万事圆满之意,后面圣人在她上宗碟时亲笔题字,将她的名字改为沉月。 “殿下?” 顾沉月回神,粉眸上的点点血色瞬间消散,“接着走。” 追月阁地处冬院最偏僻的一角,顾沉月方才恍惚间,竟觉得有人在上面窥伺着她。 而追月阁之上,风休住神色复杂地靠在顶楼飞檐之下,他身上还穿着蓝白色的丹心院学子服,上面用再朴素不过的针法绣着青竹鹤纹,有别于国子学学子服的雍容华贵,丹心院的学子服以轻便实用为主,他身上穿着的这件用料厚实,针脚细密,样式不错,也足够抵御寒凉。 最重要的是,这是丹心院每两年会主动免费给所有入学的学子们所发放的秋冬学子服。 风休住忍不住去回想,倘若当年他有幸入学的是兴道坊的丹心院而不是务本坊的国子学——一坊之隔,天差地别。 公主殿下远比风休住想得还要敏锐许多,也或许是巧合,刚刚她忽然间遥遥望过来的那一眼,风休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转身入檐下躲藏,明明知道相隔着几尺的高度,对方是看不见他的,风休住还是忍不住慌乱了起来,这和他平常的冷静缜密作风完全相悖。 秋风萧瑟,卷着寒气吹过清癯的御史,风休住闭上眼,方才那一瞬间的心神不宁,或许只是因为对方是公主殿下——是她啊。 年少时惊鸿一瞥,发誓要追随一生的明主,小心翼翼捧着精心挑选地章连夜前去行卷,结果连第一关都过不去,更别谈能入追月阁亲身与她交谈。 昔日心高气傲的少年瞬间变得沉静内敛,与同窗结伴而出公主府时,眼见薛氏的那位长公子被宫侍们簇拥着一路送上马车,飞马扬尘,薛氏的马车从他身侧疾驰而过,同窗艳羡地看着那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对他说,也只有是薛氏那样世家的公子,才能有机会得见公主殿下。 而他们连院门都进不去。 谁又能想到数年后的今天,昔日公主府改作院,供天下求学之人随意入内。 今日朝议之上,他也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她,或者说,他从入朝开始,就是在群臣之中寻觅她的身影。 风休住知道自己手中拿的是有关她好友的奏折,这一回她必然会看见他了,他想她可能会伤心,可能会愤怒,毕竟铁证如山,案件脉络又如此清晰明了,此事之后她也必将渐渐败落下来,如今自己在御史台不断展露头角,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只能站在公主府前望着薛氏马车疾驰的贫苦少年。 这一回她难过伤心也好,愤怒质问也好,他都会先安抚下来她的情绪,不让她在群臣面前丢了脸面,结果风休住在内心做了无数心理预案,反复练习了无数说辞,没想到一抬首,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几近哑口无言。 平静,极为平静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指出了他上奏中的漏洞。 这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一次。 风休住忍不住想看看她的表情是否真如语调一般冷静淡然,一抬首,却先看清她身上的蕈紫色圆领官袍以及十三枚金玉带銙的蹀躞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