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就从他耳边传过来,谢烟树很是僵硬地咔咔转过脑袋,瞧见那个穿着无双城校服,背着剑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一身轻功飘到了他身侧,探着身子,歪头看向他。 “怎么不说话了?你要揍死谁啊?” 她笑得和善,一只手搭上谢烟树的肩膀。 ——————可惜还没搭到,谢烟树就一个腿软,跪了下去。 “师妹…!“卢玉翟收起长枪,有些惊也有些喜。 “还是有些担心大家,就过来看看。“她也不吓谢烟树,身后那群本来打算冲锋的雪月城弟子皆是人仰马翻,很是狼狈的样子,她走向无双城的师弟师妹们,挑起他们散在地上的剑,递还给大家,众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还好,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根骨。” 她咂嘴,“倒是少不得上药时被百草堂的哥哥姐姐们训了。“ 卢玉翟皱皱眉,快步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绢丝,拿过天下的手拭擦。 天下不理解,“大师兄,你干嘛?” “你手刚刚碰了脏东西,擦擦。”卢玉翟擦的可劲儿的认真。 天下哭笑不得,扯了那丝巾过来给卢玉翟胳膊上的伤打了个结,“脏东西我见得多了,你先擦擦你自己的血吧。” 她拍拍卢玉翟的肩膀,再一次站到无双城所有人前面。 “我认得你,是无双的姐姐,当年在于阗拦下了枪仙的人。”雷无桀警惕地拿起心剑, “当年你也拦在无心的前面,我以为,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你也会明白,什么是江湖情意。现在看来,我真是看错了!” 她很强,可是雷无桀也不怕。 当时在苍山之下,雷无桀接了宋燕回一剑之后就晕了过去。可如今事过境迁,雷无桀可不是当年那个见到冥侯这样颇有名气的杀手就激动地热血沸腾的无知少年,他如今可是强行入过逍遥天境,与冠绝榜第一的莫衣交锋过的人。 你们无双城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而卢玉翟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无双城的小师姐,他的小师妹,及笄之年带着一身的伤离家万里,在武定只身抵过将士万人,凭一缕琴音入过半步神游,在娆疆硬生生杀出一个太平,在南北朝以自在杀过逍遥,在苍山下用残剑赢过剑仙—————— 你雷无桀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让天下知道,这两位的心里都在骂对方是个什么东西,天下会怎么想呢? 天下会说,还能怎么想,他雷无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是个人呗。 毕竟见过的人足够多了,自然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走过的地方足够多了,自然会明白天地的广阔;经历的事足够多了,自然能够对所有的事物保持一份敬畏之心。 “我是无心的朋友,又不是你和那位皇子的朋友,这很难理解吗?”她并不为这句话而感到生气,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我来这里,是以无双城城主的身份,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江湖事」。” 她朗声反驳,“都站到庙堂之上了,关系到千万百姓的朝堂党派之争,还在这儿不愿理会权术险恶,放什么狗屁呢!” “如果恐惧风险,就不应该追求成功。如果志在山野,就不要追求庙堂之高。如果追求庙堂之高,就不要在乎权术险恶。“ “你真的认为萧瑟有当皇帝的心?他心在江湖,这些年来,武百官,三省六部,九卿五寺,民生民权,国要如何治,官要如何用,谁是忠良,谁是奸相,他知道多少?只为了自己的一身脾气,又何必要扯上北离的千万百姓给他的帝王路送命?” “你看起来是个没穷过的孩子,你不懂的。“ “那些不会武功的芸芸众生,千百镇县里的百姓的命运,与这座国家、这个萧姓皇族的命运息息相关,皇权交替之时,兵戈铁马之下,寻常日子里的碎银几两,就能压碎多少人的肩膀。” 雷无桀之前骂卢玉翟毫不留口德,她自然也不必留什么脸面情分,“你如果不是装白莲恶心人,那应该就是真的比较傻。” 她又转向那些武功在她看来根本入不得眼的那群所谓的「雪月郎」,“至于雪月城,要掺合就掺合呗。”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我都无所谓。“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雷无桀,好像在思考从哪里动刀子。 当年雷无桀还只是金刚凡境的时候,在于阗国对上已能用五柄剑的无双被打的节节败退。然后,他对上了无双的姐姐天下。 天下只用了两柄剑。 赤魂,和饮沉雪。

她将晓梦朝下立着,双手拄在剑柄上,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地飘向远方,好像有些无聊了。就好像当年在于阗对抓和尚这件事毫无兴趣、只想快些回无双城的无双一样,卢玉翟瞧着这两人的神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就像当年无双的两把飞剑插进他肩膀一样,天下的两柄剑也插进了雷无桀的双肩,鲜血如注。 “「无双城,不够我们打的!这整个江湖,也不够我们打的!」这句话是司空前辈教你的?”她问倒在地上的谢烟树,神色淡然,却很是认真地说道,“这句话我记下了。” 几个月后,谢烟树才终于明白这个「我记下了」是什么意思。 天下突然开口问卢玉翟,“师兄,你觉得什么是江湖少年?” “江湖少年,还是得拳头硬啊。”她似乎是在自问自答,然后又对自己的答案感到有些好笑,补充了一句,“毕竟拳头软的都死了。” 谢烟树差点吓晕过去。 “师妹…”卢玉翟思及师妹一路的颠沛流离,实在心疼,他握紧玄武枪,“不管拳头有多硬,你都记住,你的身后还有我们。” “师兄也许武功没有你好,但是如果天真的塌下来,师兄也能顶半个肩膀上去。” “师兄,”天下有些惊讶地转头,“你在安慰我?” “我没有觉得难过,这没什么的呀,真的。” 她扫开了之前百无聊赖的神情,好像又回到卢玉翟印象里那个刚入门、小时候练功输了从来不难过,一抹脸就笑着喊一声再来的小师妹,“其实我之前一个人行走江湖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很多人打一个人没什么的。毕竟,那才是常态。” “而且,我真的就只是无聊了感慨一下,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少年郎啊,师兄不也是无双城的大好少年郎吗?” 她笑,“怎么,难道非要生的个讨人喜欢的皮相,甩个漂亮点的剑花,摆个好看的架势,再颇有气势的报上自己的师承名号,师门得要响当当的,最好这时候再配上一阵风花雪月,腰间还要记得挂一个酒葫芦,这才算是江湖意气最风流的少年?嗯?” “这不是少年意气。”她笃定地摇头。 “至少,我不认为是。” 活在桃源乡里的人才会觉得这就是风流少年。 “难道懂事儿了,就不是少年郎了吗?少年郎是有少年意气,又不是傻里傻气。” “之前在无双城,师傅心疼我,你和无双也心疼我,我都知道。” “师公们说,我吃了太多苦,在不该懂事儿的年纪懂事了。” “但后来想想,其实本来也就没有什么该懂事的年纪。有人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里吃穿不愁,也有人生下就是街边乞丐曝尸荒野无人知,也有人生下来就是四肢不全先天有疾不长命。我不过是比别人早一些学会了吃苦,学会了体谅在泥潭里吃不上饭的人,这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人并不需要吃苦才能变的高尚、变的崇高。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更不值得追求。不要试图从别人的苦难中,品尝出感动。我身处苦难不是为了让别人共情,也不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意志,而是因为我无法避开那些苦难。” “我只是在江湖那些避无可避的悲苦面前选择了直面它们,所以能够挺直腰杆。但也仅仅…是竭尽全力地站着而已。” “————苦难并不值得歌颂。” “我不想鲜衣怒马醉酒当歌。”天下摇摇头。 她以往总是个像花木兰那般的姑娘,如今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柔和了轮廓,倒是让她难得地生出些温柔的气质来,卢玉翟很少见她笑的这般恬静,他印象中的小师妹总是灵动的、傲气的、可一人抵挡千军万马般英姿飒爽的。 她如今依旧保持着离开家时的那一份热烈明媚,可是时光同样在她身上沉淀下了一些东西,“这世上受苦受难、负重前行的人太多啦,我想帮他们挑一点担子。” 卢玉翟其实以前,也闯过江湖。不过他武功实在不算天资卓绝,闯出的名气不大不小,约莫只算平平。 当年离家,谁没过点豪情壮志?谁不想做个为人敬仰侠肝义胆的大侠? 但在天下身上,他切实地感受到了一种更宏大的感觉,一种当年闯荡江湖时隐隐约约感触到的、却未来得及看清就消失不见的东西。 行走江湖,必要做江湖之侠。 若然独善其身,只凭一身蛮力闯荡江湖,那只是一介江湖匹夫,算不得侠者。 若然路见不平,行侠仗仪,制得一两山贼,救得三四路人,为得五六朋友两肋插刀,那也只能算是一江湖小侠。 <

> 然而真正的大侠,必是为国为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者。 是谓————侠之大者。 “师妹。”卢玉翟有时候觉得,师妹回来过后,自己变得多愁善感爱掉眼泪了些。 “嗯?” “你和无双,定能带我们无双城,重归天下无双。”夕阳之下,无双城最好的大师兄,万般郑重地向他的小师妹,他的二城主这般说道。 “一切便都拜托你们了,城主。” “是我们一起,”师妹她眼里笑意更达眼底,“我、阿双、师傅、师公、大师兄、还有今天在这里的师弟师妹、城里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们一起,建天下无双之城。” 她转头去收尾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转向雷无桀,“没见识过苦难也是好事,至少说明没吃过太多的苦,有个快乐的童年,顺风顺水地长大成人。可如果对那些苦难视而不见,避而不想,就有些令人失望了。” “无双说你是他朋友。”她收回了饮沉雪和赤魂, “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是装小白,而是真的讲义气,不过应该也是真的没什么脑子。” 天下不会和雷无桀成为朋友,并不是因为李寒衣这一层关系,也不是因为雪月城和无双城的关系。 不过也不会是仇人,大概只是两人走不到一起去。 “你滚吧。我已经揍过你们了。下次再说无双城的闲话,我听见一次揍一次。” “你不杀我?”雷无桀本来心里已经在想今日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默默和萧瑟千落唐莲还有叶若依依次真情告别了,结果天下让他滚。 “我又不是什么大魔头,成天就喊打喊杀的。” 这句话,好像特别熟悉。 …姐弟,你俩不愧是姐弟。 卢玉翟瞬间冲到师妹身边,“师妹!!!他的实力超出了我的预想,如果放任他这样下去的话。你和无双师弟以后或许真的有敌手…” 说好的任务要万无一失呢,师妹你不要任性啊!!! 天下歪歪头,她之前笑眯眯地落到谢烟树身边也是这样看似无辜地歪了歪头,尽管在谢烟树看来是阎王索命就是了。她朝卢玉翟招招手,“师兄,你耳朵凑过来。” 然后她就一把揪住了卢玉翟的耳朵,提着他往前走,“走了,你再打小算盘,我就真生气啦。” “欸欸欸师妹,放手…疼!真的疼疼疼……” 她松了手,却又去捏他耳朵,卢玉翟吓得一缩脖子,不想师妹这次只是帮他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动作挺轻。“他要是有本事想要天下无双的名号,就让他放马过来抢就是了。” 她回头撇了雷无桀一眼,“抢得到,是本事。” “我的天下无双,是我自己打出来的。“ “不过既然大师兄说到这个,我就也再提一句话送你雷无桀吧。“ “你刚刚打架的时候说,司空千落相较我师兄如何如何,司空长风又如何如何,还有唐莲又如何如何。” “你也许会觉得我在吹牛,但是行走江湖,我见过比远比司空长风,甚至是百里东君还要厉害的多的人。可那又怎么样?这些人如何厉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不如想想,你自己又如何如何。” “所以我也送你两句话。 “这第一句话,同样是使剑的,你师傅雪月剑仙不如我。当年我能把她打下登天阁,现在也一样能。这第二句,同样曾经是城主的弟子,你不如我,甚多。” “哦,用你自己的话讲,应该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这,你雷无桀也敢编排我无双城,还真是可笑啊。”她朗读式的将这两句话说的字正腔圆,对仗工整地回敬了雷无桀,“你之前是如何编排我家大师兄的,如今我就如何回敬给你。” 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好了,现在才是真的完事儿了。” “我打完啦,大师兄,咱们回去吧。” “走。”卢玉翟一勒马缰,“回去吃驴肉火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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