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睁睁地看着应何从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一寸一寸白下去,他抿紧嘴唇,突然挣脱开天下的桎梏,冲出门外。天下挥挥手想把那股奇怪的辛味拍走,她看见应何从站在绣房的门口呆愣了一会儿,突然腿一软跪了下去。 “小毒痴?!”她心下一慌,忙不迭伸手去扶应何从。 然后她也愣住了。 他们刚刚和霓裳夫人讲话一直关着门,所以没注意到周围那么安静。 太安静了。 安静到没有活人的声音。 之前在后院里拉筋伸腿的那群姑娘,还有被安置下来的那群平民,此时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她们肌肉僵硬,腿脚也都硬邦邦的,像一尊石像。 霓裳夫人不知道这两个小辈在搞什么名堂,一股细小地杀意攀上她的后颈,她扒拉开应何从跟天下,站在二楼的台子上向下望了个全,骨头捏的咔哒响,“这天杀的廉贞!” “欺负人居然都敢欺负到羽衣班头上来了!!居然敢、居然敢……!!!”她还在气头上,怒目圆睁,却突然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她皱着眉短短地喘了几下,说不清是气急了还是呼不上气,缺氧使她生理性地涌出了一点眼泪,她最后看见尚未回过神跪在地上的应何从和在一边撑着他的天下,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天气…” 天下和应何从只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羽衣班的主心骨就这么也倒在了她们面前。这诺大的一个院子,就只留下了应何从跟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天?”应何从已经没有多的脑筋了,而天下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飞速地思考着,“太阳!是太阳!” “毒经里面,和天气有关的毒是哪个?在晴天发作的,有吗??!” 应何从腿还软着,天下以为他还愣着,刚要开口,就听见应何从说了四个字,“鸩羽千夜。” “鸩羽、千夜!”他突然有了劲儿,手脚利索地翻开那本之前从大药谷翻出来的《毒经》,“这种毒药没有在南北朝排上名,因为制作它需要鸩鸟的羽毛和血。但是根据记录鸩鸟三百年前就灭绝了!所以这种毒药已经失传了,没人能做得出来,也没多少人知道。” “但如果是鸩羽千夜,如果是鸩鸟…对,能对上!” “历经一千个黑夜历炼,滴入水中,遇到阳光后经过水汽蒸发而扩散,经呼吸道传播,阳光越强毒性也越强,号称「日当正,屠尽城」。这毒药受光照,则威力瞬间增强千倍万倍,中毒的人并不会马上死去,而是陷入一种僵死状态,如果在十二时辰内没有得到解药,将永远无法醒来。” “解药方法是…” 她丢下翻看毒经的应何从,放下心来,“在这儿呆着,我出去街道绕一圈。”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天下的心底慢慢浮现。这个想法太过可怕,以至于她不敢去相信。 她奔跑在青石板路上,今天是雨季难得的晴天,阳光灿烂的一日子。太阳温和地烤炙着石板青苔上的水气,烤着滴水的屋檐,烤着天下深棕色的发尾。辛辣的气味直冲进她的鼻腔,她在邵阳没有尽头的街道奔跑,四周是横七竖八倒下的人群,静寂无声的城市只有她带着哭腔的喘息和重的像灌铅的步伐。 「你把人家的油水都涝走了,他不和你拼命和谁拼命?你信不信你今天杀他五十个人,明天他就带上军队屠城?」 她跑遍了邵阳的大街小巷,敲开了千家百户的窗门,觉得自己宛如迷失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 「你信不信你今天杀他五十个人,明天他就带上军队屠城?」 她是不肯信的,不想信的,不敢信的。 明明没有天灾了,明明是在北斗自己的地盘,为什么人、还是要吃人呢? ——————为什么啊? 她跑回羽衣班的据点,应何从保持着她离开时候的姿势,一本被翻开的毒经被丢在了一边,他眼里没有了神采,像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只是胸口还有起伏。 见到应何从还没中毒晕倒,她下意识舒口气找回些魂,她蹲下来和应何从平视,“廉贞在整座城投毒了。这座城里的人全晕过去了,我们…“ 应何从大概并没有在听她说话,他只能看见天下一张一合的嘴。天下瞧见他浑身都是软着骨头,断断续续不成章的话语几乎是从他口中飘着出来,“全完了…大药谷…一样…都活不成…“ “小毒痴?” “应何从?应何从?!” 尔后他听见极其响亮的「啪」的一声,他的右脸火辣辣地痛,耳边上嗡嗡地响,他觉得自己的领子被人揪了起来,有个很熟悉的姑娘的声音穿过迷雾,“应何从!你看着我!!“
他本能地顺着这个人的声音看向她。 “现在这里只有你是医生!!“那是一个姑娘,上挑的凤眼,浅灰色的、明亮的、担忧的,额头正中有一点如血的朱砂痣,”只有我们能救他们!我们不能认输!也绝不会认输!!“ “可是,我救不了…大药谷那么多师公师伯都没治好这病我救不了他们…”他和那个姑娘像两颗没得着落的坟头草,“解药要碧血九叶花,还有上品龙涎香,更不要提其他那些中草药,药庐都不一定有,一个小小的邵阳,我们上哪里去找?” “拿什么去救啊…?” 那个姑娘双手握住他的手,是一双常年练剑布满老茧的手,那不是一个十六岁女孩子该有的手,那双手也在发抖,“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们必死无疑,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你说你救不了他们,可我偏说你能救!” “不就是没有对应的药材吗?我们找其他药性相近的药草代替!不就是药性弱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找药引,引药归经!” “你凭什么说你救不了?我不管别人信不信你,你给我听好了,我信你!我说你能你就能!!”她的话一字一字把应何从飘着的魂拉回来,“良医医病,病万变药亦万变; 药能活人,亦能杀人,生死关头,间不容发,这是你应何从、教我的道理!” 应何从当初把这个道理讲予了天下听,但当初教会应何从这个道理的老人家却已经再也不在了。 「师傅,为什么刚刚的两个病人都是风寒,你用的药却差了那么多?」 「何从,难道一样的病,就一定每次都要用一样的药吗?那我问你,一个耄耋老人,一个垂髫小儿,两个人的身体素质一样吗?如果老人家本身就体弱气虚呢?」 「哦…师傅,那岂不是说,每个不同的病人,我们要开的药都不一样?那得多麻烦啊?」 「孩子,你记好,病无常形,医无常方,药无常品。顺逆进退,存乎其时;神圣工巧,存乎其人;君臣佐使,存乎其用。」 「所以才会说,世无难治之疾,有不善治之医;药无难代之品,有不善代之人。」 「师傅……」 「怎么样,为师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特别的帅?」 「呃…不是、师傅,帅是挺帅的,就是…那两句话,是啥个意思啊??」 「孽徒!!你是不是平时药堂讲课又睡觉开小差了!!」 应何从握紧天下的手,他的手本是冰凉的,但是天下的手却是滚烫地渡过来温度,“那两句话的意思是,方剂的运用,既有严格性,又有灵活性,但加减贵在变通,为医者当知常达变,不可墨守成规,妄用成方。世上没有无法治愈的疾病,只有不善于治疗疾病的医生;同样也没有无法代替的药品,只有不能正确使用药品的人。” “……小毒痴?” “天姐,走,我们去药堂。”他俩相互搀扶着起身,“石斛、人参、茯苓、何首乌…我们去配药!” ————所谓用药如用兵,用医如用将,善用兵者,徒有车之功;善用药者,姜有桂之效,知其才智,以军付之,用将之道也。知其方,伎以生付之用,医之道也。 应何从是从小就在大药谷长大的,天下也在药馆打过几年下手,他俩一时间的配合不说天衣无缝,但是也能说的上一句默契。就是应何从试药的时候有点喜欢碎碎念,“复脉固脱,补脾益肺,再加两钱人参应该够了。要补阳不燥,补阴不腻的话…用苁蓉?” “不行,少了碧血九叶花,这样药性还是太弱了…药引,我得找到够强的药引子…” “怎么办药引…” 那些曾经学不完的药理,抄不完的药经,听不完的叨唠,此刻是那般地远、也是那般的近。如今他的身边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了,他身边只有一本被翻烂的毒经,一篓子毒蛇,还有一个说信他的姑娘。应何从想,究竟何为医,如何医呢? ————临病之时,存神内想,息气内观,心不妄视,著意精察,方能通神明,探幽微,断死决生,千无一误。 “应何从,”天下扇着煎药的火,右手的绷带散了,传来微弱的刺痛,那里是之前被应何从咬的印子,“我突然想起一件有些违和的事情。” “廉贞下鸩羽千夜的毒,我没有中毒是因为我是药人,他毒不到我,”她把自己松掉的绷带解开,“那你又是为什么这次没中毒?” 应何从目光从药架子挪到天下的右手臂,又挪到正咕嘟咕嘟在煎的药上,“天…姐?” “你说过我身上有天下至毒。”她把浮生递给应何从,她想,应何从应当明白。 “你想,用你的血作药引?”应何从想起那一口苦涩腥咸的血,“你是想…以毒攻
毒?” “你只消告诉我,这法子可行,还是不可行。”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拿着浮生的手在抖,“这城里这么多人,你要怎么救?一人一口血,就是十个你把血流干了都不够!!这些人的命和你有什么关系?!大药谷的命又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要学介子推割肉侍君,被邵阳的人活活吃掉吗?!” 天下笑了,她将应何从的手紧紧地扣住浮生的剑柄,“好,那就是可行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问我,何为医。我回答不出来。但是有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那姑娘的手帮他握稳了剑,温暖的、坚定的,“————这世上所谓侠者,就是路有不平我来踩,苍生有难我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