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坊。 庄家、赌徒聚集之地。 天下小时候和二师公一起出门办事的时候来过一次,不过太久远了,天下坊的人应该不太记得。但能在天下坊混的风生水起的,哪个没点眼见力? 看见他们俩穿着无双城的校服,腰间挂着无双令,便恭恭敬敬地把两位请了进去……哪怕他俩只是两个小孩子。 说明了要找叶三,不一会儿就有人把他们引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旁边。他坐在六博局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乍看之下跟一个寻常人家的老翁并没有差别。 那老翁他眯起眼睛望向两个娃娃,“不知无双城找我何事?” “不是无双城找你,是我和家弟想找你。与无双城无关。” 叶三不解,“…你们是?” “无双城,天下。” “无双城,无双。” 叶三眼中露出一闪而逝的惊讶。无双城是天下坊的金主爸爸,而作为天下坊的大掌柜,他不可能不清楚这两个名字。 作为北离四城之一,无双城的势力相较天启来说并不复杂。 也就两股。 宋燕回所属的城主一脉,摘星阁所属的长老一脉。真要有什么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那是不可能的,宋燕回本身自己曾经就是长老们的徒弟,如今双方理念不合而已。 而当年在无双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无双剑匣一事,他们这一片也是人尽皆知。故事的主角就是如今他面前的两个十七岁的猴娃娃。 他从身边拿起一枚散棋,落在棋盘上,“那不知两位小友所谓何事?” “听闻前辈与前朝六博术颇有渊源,大玄一脉的六博之术,望前辈不吝赐教。”天下摆出了小辈的姿态,拱手作揖礼。 “另外听闻掌柜手中有一本六博棋谱,我们也想借来一阅,”无双姿态显得更随意些,“以棋悟剑。” 他俩话音未落,叶三的脑子已经飞快地转了起来。 这棋谱对于学六博的他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无双剑匣于无双城,算是他压棺材板的东西了。 这两人不出意外便是无双城下一任的接班人,从宋燕回对他们百般培养的态度不难看出重视程度之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若是今天拒绝了,明天无双城的那群人会不会就来兴师问罪? 可他转念又一想,长老阁和宋燕回扳手腕谁胜谁负尚不可知,何况这两人尚还年幼,谅来暂时掀不起什么水花。再者,想要自己棋谱这种大事,为何没带一个师门长辈就来了?看来不过是少年人年少轻狂入世不深。 天下和无双是不晓得,就这么两句话的间隙,叶三心里已经转了八百个心眼子。 “两位这可是狮子大开口,要我的棺材本,是否有些不合适了?”他试探地问道,“老头子我若是不想给,两位小友要如何?” “那不给就不给呗。”无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句话把叶三噎住了, “咋的,我俩还能打老头你一顿抢过来不成。” 天下却似乎明白了老人家的顾虑,“叶掌柜,您似乎误会了什么。” “这是你的秘籍,你自然有权利决定将它借给谁。纵然天下坊是无双城的分支,我也没有权利强行索取你的秘籍。”原本谦和的女孩身上突然散发出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老成和威严,“这样没有道理的事情,我不会同意,无双城也不会同意。” 天下武学,皆源自一代又一代人的积累。 「传承」,这个东西在武学中是很重要的。 由于有所共鸣与传承,人们才会有发展、不至于过分迷失、绕圈子、或走老路。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故形骸有尽,而师生授受不绝,则薪火绵延不断。 “无双城是武城。我们建立之时的初衷,是希望有一个落脚之处给习武之人,一处安身之所庇天下侠士,一席立命之地承千百流派。” “夫武,定功戢。武从戈,从止,故而其本意不是「征伐示威」,而是「止戈为武」。所以我们不会以戈止武,也不会以武止武;「武城」的「武」,是「以武止戈」的「武」。以大欺小的事情,我们不会做。” “夫城,盛也,所以盛受民物也。为一方之「城」者,是装载万民庶物的器皿,我们不会欺压任何一个生活在无双城庇护下的百姓。” “我们的来意,仅仅是想以棋悟剑。”天下说完这些话,叶三这才终于放正心态,拿平等的目光看起这两个比自己足足小了一甲子还多的娃娃。 无双打了个哈欠,“掌柜的,你也不必和我们打太极,不想给就不给,用不着拿我们当长老阁
,搞那些弯弯绕绕的试探。” 叶三听了这话嘿嘿一笑,突然没了正经样,“那你们多求我一下啊。” …… 这三人商量最后决定由叶三陪两位下六博。这两个月,叶三每天至少要陪天下和无双一人下一局棋。下满一个月,他俩欠叶三一个人情。 一个月结束后,这两人会再求借一次棋谱。 “今天先只下一局。我瞧小子你不是很服我的样子,就先杀你一局杀杀锐气,你先开吧。叶三一挥袖子收走了六博棋盘上的残局,给无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无双全然不推脱,大大咧咧坐下,也不多犹豫,就落下第一子。 第一天对弈,双方共博弈两场,无双与天下皆败于叶三,平均局时一盏茶。 当晚回到落脚的地方,天下拿出一副新的六博棋盘和博筹,“今天棋局的对弈都记好了?” 她将黑子白子一排排开,“来复盘,还记得罢?” 无双拾起一枚白子,“记得。” 第二天对弈,双方共博弈两场,无双与天下皆败于叶三,平均局时一炷香。 第三天对弈,双方共博弈四场,无双与天下皆败于叶三,平均局时三炷香。 …… ………… 第十五天对弈,双方共博弈九场,无双与天下皆惜败于叶三,平均局时四炷香,最长的一局双方博弈了一个时辰又一炷香,破了天下坊六博最长的时间记录。 这期间卢玉翟来过几次看望他们,陪着在一边看他们下六博,自己也跃跃欲试。 结果自然是在叶三手里差点把裤衩子都输没。 第十六天,叶三第一次下棋下到一半,颇为懊恼地捶桌子,“怪、怪、怪!!” “是谁教你们六博这个下法的?“ 和他对弈的无双放声大笑,“哈!掌柜的,十五天了,你终于要求和了?“ 天下瞧着叶三胡子气的都能翘到天上去,出来敷衍地打了个圆场,“前辈,要不要一起复个盘?“ 叶三直起身子,突然严肃起来,“真的没有人教你们?“ 无双大拇指指向自己,“我,来这里之前三天阿姐教的。“ 又指向天下,“我阿姐,只懂规则,和你下的第一局。“ 又指向无双城的方向,“我大师兄,来的路上和我玩了一局,前几天被你赢得浑身上下就剩条裤子。“ “你就说是谁教的吧。“ 叶三一掌拍在棋桌上,“你二人第一天对弈,明显是伪六博的套路,中规中矩,被我杀个铩羽而归根本就是意料之中。” 他捋捋胡子,“第二天,只能说是把伪六博玩的套路更熟练,充其量是多撑了一小会儿,搬不得台面。” “可是第三天往后,每一局你们的走法都更诡异…” “诡异?”天下出声询问,“前辈可否详细谈谈,这「诡异」?” “说「诡异」可能太虚了,你们不太理解。”叶三砸吧砸吧嘴,“应该说,是你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下的更像「六博」。” 他伸手指向面前的棋盘,“你看,刚刚的这一局,才是真正的六博。” “照你这么说,我们前两局下的都算什么?”无双抓住了他话里关键的信息,“六博还分真的假的?” “如今赌坊里玩六博的人,玩的都是「伪六博」。”叶三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他摆摆手,“先帮你们复盘吧,说说,这一局为什么这样下?” “我们最开始对弈的时候,诚如掌柜你所说,是从市面上常见的六博套路入手的,不过显然这样赢不了前辈你。”天下和无双对视一眼,开始讲起他俩的经历。 “所以我们每天都会复盘当天的棋局,一人记白子,一人记黑子,”无双苦着脸揉揉太阳穴,“记得可累死我了。” “当天记,明早忘个干净,你还好意思说,”天下敲敲他脑壳,“于是我们尝试从掌柜的角度去看棋局,试图去看明白这么下的道理。” “我们进而发现,之前阅读的六博之术,大多一子成枭,其他五子成散,为那一枭铺路。”无双玩转着手中那枚白子,“但是…” “但是若六散子皆可成枭,那便不一样了。这棋盘变化,要再多十倍不止。” 天下接过无双的话,“倒是非常像奇门遁甲里的式盘,一个时辰天盘就会变一次,八门就会开始变换————反复八门,每日每时,变化无端。是相似的道理。” “没错,不过如果只是瞎变,那也没有道理,不然那些被人神叨叨供起来的棋术、棋经、棋谱,里
面还写些什么东西?”无双颔首表示认可,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天上,“思通造化,策谋奇妙,是为术家。大家都知道的方法和道理,比如太阳东升西落,那可不是「术」————嘿,你能偷天换日,就才叫做「术」!” “既然是「术」,就一定有规律可循。” “比如这里,”天下凑近棋盘,就这刚刚和棋的局开始就地取材复盘,“即使变化不容覆,弈棋中也仍然存在对立和统一,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很像剑阵里的地载阵。” “两枭棋,两散棋,中外轻重,刚柔之节,彼此虚实,主客先后,”她在那一角挪动一子,“如此,可战,亦可守。” “还有这里,思路取自剑阵八法中的天盘丁加地盘丙,阴火加于阳火。”无双指向于之相邻的另一处,“剑阵中的变化多是波浪式的曲线。若是转化一下思路,以前为后,以后为前;则可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奇正相生,循环无端。” “好!好!好!”叶三被两个小家伙惊艳到了,他真真未曾聊到,前朝六博术的精髓,竟被两个小家伙道破了一二,“不愧是无双城的后生!” “若是如此,老头子我的棋谱所托有人。” 一月之约未到,他便把一本有些旧的泛黄的棋谱拿出来,“我们之前约定,一个月是一个人情,若是两个月便是两个人情。如今这两个人情我便留一用一。” “你二人习得棋谱之后,要每月来天下坊与我博一局。可否?” 天下和无双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点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