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天下刚入职的时候还是初夏,如今这会儿已经入冬了。今年的冬天很早,腊月廿十的时候,大理寺家离的远的就都已经先回去了。 原本还有些拥挤的大理寺一下子少了快要一半的人,难免有些空荡荡的了。 腊月廿八,张训也回去了,他是个在家干各种活、操各种心的老妈子性格,留给少卿一堆便签条,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衣服在柜子里、点心在橱里、钱在抽屉里之类。 腊月廿三,小年,于是家里离洛阳最近的孙豹和王七也回去了。大理寺就剩下了寒风吹过会飘两三下的枯树叶,无父无母家就在大理寺的裴东来、没有家的崔倍,还有回不去家的天下跟阿里巴巴。 大年三十,除夕。这个时候没什么案子,还是下午,裴东来就已经很清闲了,天上的太阳已经收起了淡淡的光,好像也怕冷似得,躲进像棉胎一样厚的云层。他出来看见天下刚买回些小吃,空气里能闻出烤白薯、羊肉串和煎油饼的香味。他嗅了嗅,问,“你过年不回家?” “家太远了,”那女孩儿有些勉强地笑笑,“暂时回不去。你呢?” “父母亲人早就没了,家就在这儿。” 话题聊到这里似乎是聊不下去了,风倒是仍旧刮得很冷,她觉得有些小小的尴尬,便举起那拎着的一沓小吃,“我买了些吃食,回头晚上一起吃?” 那人头撇过去看向别处,“嗯。” 冬天的天总是黑的很早。年三十那天下了洛阳那一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忽散忽聚,飘飘悠悠,轻轻盈盈,落在地上又很快消失不见了,过了很久才垒起薄薄、薄薄的一层。 大理寺的门口没有石狮子,可是天下还是买来了红绣球。挂哪里呢?没地方可挂。她瞧着手里柔亮光滑的赤色丝绸,突然间拿它没了办法。 既然知道用不上,当初在坊市又是为何要买呢? 天下不知道,只是笑了一会儿之后又想在门口站一会儿。 街道远远的另一边,两个相互搀扶着的人影有些踉跄地朝大理寺的大门挪动着。她探出脖子瞧了瞧,隐约靠着小乌云辨认出其中一个是崔倍。人走进了,她才发现这两人一个是崔倍,一个是阿里巴巴,都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地,活似刚从炸药堆里被检回来,她以为自己站在门外拎着绣球的行为已经够奇怪了,哪知这两个人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你们干什么去了?” 崔倍是家里没亲人了,不知道回哪里过年,路过施工地区回不去家的农民工聚餐,本来想加入…奈何他们烤肉烤到一半失火了,而崔倍荣幸地成为了那个头顶着火的倒霉蛋。 阿里巴巴则是在酒馆和一群不能回家的胡人载歌载舞,没想不知从哪里射偏的烟花蹦到了酒馆,从天而降…于是阿里巴巴也灰头土脸地回宿舍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天下哭笑不得,收起绣球领两人进了屋子,“赶快收拾一下吧,我和裴东来去厨房看看蔡叔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菜能给我们四个凑活一顿。” “蔡叔好像把食材都收起来了,说是怕野猫” 但是这能难得倒裴东来?那想必是不能的。 我们大理寺少卿,好歹也是比野猫厉害得多的大角儿。今天这位大角儿唰唰两下就翻出了猪肉和青菜。约莫是崔倍和阿里巴巴望向这位少卿的眼神过于炽热,又或者是天下看向裴东来的眼神过于挑衅,裴东来选择兴致勃勃地自己下厨。 说实话,光看他的擀皮儿、调馅儿、高汤下锅的架势,天下感觉他的厨艺约莫还是能说得过去的,但是在听到崔倍问「大人,咱们这是吃什么啊」时,裴东来回了一句「面片丸子汤」的时候,她也属实是没料到。 摆了这么大阵仗包饺子,结果饺子馅全散了,做出来个面片丸子汤。 天下想,生活自理能力也是废到一定境界了,这是个人才。 看在裴东来微妙的眼神和自知心虚的样子的份上,天下委婉地没有戳穿他的谎言。 大年初一。 早上起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了,窗户上也铺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色的霜花。洛阳城变得白了许多,显得素净了些。窸窸簌簌的吆喝声一点一点爬上洛阳的街道,城市慢慢地醒了过来。 “难得一起过年,给你们红包。”裴东来是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和天下他们是同辈,却还硬要摆个长辈的架子,给阿里巴巴、崔倍和天下一人塞了一个红包。“今年也好好做事啊!” “谁要你红包?我可嫌弃掉辈儿。”天下笑骂了他一句,“我可和你说,你过年这几天别进厨房,别给我糟蹋了蔡叔的食材。” “就你能耐!”那白发少卿被戳中厨艺的软肋丢了面子,恼地作势要去打天下的脑袋瓜儿,“你行你来做菜!谁还
乐意给你红包了,这是给你的买菜钱!” “你就死要面子伐。” 不过在那之后的几日,天下倒还真的包起了大理寺几个人的伙食。其他的时间她就自己练练剑,裴东来不时会出去和各种官员拜年应酬,尽管他其实不大喜欢和那些人喝酒。 “出去应酬和我说一声,做多了浪费。” “中午我去相国大人家拜年,晚上回来。” 有时会期待晚上回家的饭菜。 “晚上吃啥?” “黑椒鸡,茄子煲,和炒油菜。” “之前厨房好像还有几颗小青菜,我看再放要坏了,要不炒掉吧。” “那成,刚好你中午出去吃,茄子煲留到明天午饭,晚上清淡点做个青菜肉圆汤吧。” 甚至有时也会被天下毫不留情地吩咐跑腿。 “回来顺路从菜场带点肉,我明天要去邮局寄包裹,让崔倍去我怕人家铺子着火。” “晓得了。牛肉羊肉还是鸡肉?” “都行,你看着买就成。” 而有时天下会拎着杂七杂八的蔬菜和肉回家,走在覆了雪的街道上,道路的尽头就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落日沉溺于一片橘色的海。 大年初一的中午他们计划去薛大人家拜年。拜年这种吉利的事情,一般是不会轮得到崔倍的。而为了保证回来的时候大理寺没有失火塌方仍然健在,阿里巴巴被委托留下来和崔倍一起看家。 拜年的重任于是便落到了天下和裴东来的身上。以前天下其实是和师傅一起去串过其他门派、也拜过年的。只是她未曾想到,江湖门派的相处会与朝廷如此的不同。 薛府一进门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子,四周摆着茶桌小几,虽然不是什么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的物件,但也都很有格调。只是如今却没有了欣赏格调的氛围————只因为整个院子都人山人海挤满了朝廷吏、户、礼、兵、刑、工这六部来拜年的大小官员。其实有时候大家也未必相互之间就有多熟,只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碰上了,总得相互寒暄上那么几句,进来如何?府中令爱令郎可还好啊?父母可还身体健康啊?我也都好都好…令爱可有想要寻婚配的打算啊? 反正上到父母,下到妻儿,家长里短到各部之间的暗流涌动,谁和谁碰上了都能说两句,谁和谁碰上了也都得说两句。 人们相互蔑视,又相互奉承,人们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 “惊讶吗…所…谓朝廷…就…是…这么个…地方。”裴东来领着天下在人群里七拐八拐,说真心话,他们平时出去抓犯人都不至于狼狈至此。唯一令人心里平衡的大概是他们并不是唯一狼狈的———— “裴大人,你看到我家老爷没?” “薛夫人??” 这咋拜年还能把人拜丢了呢?? 后来还是小天眼睛尖,在围墙后面的竹子林里找到了薛叔。薛叔失了平日里的洒脱慈祥,懒洋洋地趴在石凳上,浑身冒酒气。外面天冷,他鼻子冻得通红,呼出一团一团热气。 “所以您打算在这儿躲几天应酬吗?”裴东来给他放下准备的拜年礼。 薛叔是没心情看拜年礼的,他打了个可响亮的酒嗝,“实在喝不动了…嗝!” “当官,看来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很辛苦呢。”天下坐在一边被薛夫人投喂着些小零嘴,咯吱咯吱嚼着糖渍麻花。她本就是大理寺年纪最小的一位,薛夫人膝下又无子无女,瞧着小丫头一身大理寺的官服,就认定了这孩子肯定在大理寺吃苦了,恁谁说也说不信。 一会儿拿了貂毛的外套问孩子冷不冷,一会儿又问有没有想吃的点心。 “平常对我都没这么好过。”天下和薛夫人打的正火热,薛勇和裴东来在一边啥招待也没有,可怜巴巴守着杯醒酒茶。 “说什么呢啊?”薛夫人狠狠瞪了薛勇一眼,“你瞧人小姑娘在大理寺被养的瘦的!” “姨,我在大理寺挺好的,薛叔和大家都挺照顾我的。” “你瞧人多懂事一女娃娃!薛勇我告诉你啊,回头赶紧给小娃娃包个大红包,上坊市买点好吃的好看的。” “那还用你说,我老早就留好了个大红包,特地给娃娃留的。我们大理寺的小姑娘怎么能苛待自己咯!”薛勇一憋嘴,登时有些委屈, “喜欢什么好看的簪子镯子就去买,好吃的就去吃,小姑娘就得漂漂亮亮快快乐乐地才好!” 薛夫人很慈爱地帮小天理了理额头的刘海,“以后多来找姨玩儿,大理寺有人欺负你,你和你姨说!” 那女孩儿脆邦邦地答一句,“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