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定赶去凤翔,她快马加鞭赶了十五天;从凤翔再原路返回武定,又是十来天。在这将近一个月里,武定又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是战死的,病死的,被烹食而死的,天下不敢去想。 在到了离武定还有百余里的地方,就见到武定的方向火光冲天。天下勒紧了缰绳,觉得心脏被揪的紧。几百余里外就能见到的浓烟,这是得烧成什么样子?她不能去细想。明明离了那么远是吸不进浓烟的,可她却还是觉得被呛地眼睛疼。 那马儿看着前方的火光受了惊,不敢上前,天下一甩马鞭子,疾驰而去,“驾————!” 她快要赶到时,却发现离城十余里的地方,驻扎了大量的岐国军队。 这是什么?援军? 她拉住一个巡逻的小兵,把武定城的守城佩剑架在他脖子上,“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起火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救火?!” “亲娘嘞,一整座城起火,都烧成这个样子了,谁去救啊?何况这是这些武定人自己放的火烧的啊?”那人胆小,看到那把剑居然是武定的佩剑,被这么一吓,哆哆嗦嗦说了自己知道的。 天下走后第二十天,城中仅剩的八千人人将相食,先是括城中老弱食之,食尽,继以妇人男子。余四百人时,终不抵敌军攻势。人知将死,以干草灯油布遍城中大街小巷,梁军破城门尽数涌进武定之时,所剩的这四百人,放火烧城,与梁军同归于尽,无人生还。 一整座城,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才尽数熄灭。 嘿,知道么,要把人体烧成細灰,至少需要二千三百度的高溫,而且至少需烧九十分钟之久。 那这些剩下的岐军在这里干什么呢? ————瓮中捉鳖。 如果周围的城池选择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上报凤翔或者伸出援手、如果他们没有贪生怕死等到梁军把武定里三层外三层地彻底围住、让攻城之势已成定局,这些武定的民本可不用死,更不用自相蚕食。 等到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武定就变成了弃子。 反正武定就只剩那么一点人了,与其大费周章地派援军营救,不如把他们的价值利用到最大化。让梁军以为他们真的得到了武定。 武定的人可以死,但武定的城不能丢。这些岐军围在了这里,他们没有胆量与六万梁军正面对战,就将武定做了一个饵,涌进武定城内和源源不断聚集到武定城的越来越多的梁军都是鱼。 进入城里的人被烧死了,还在外面的人被埋伏在这里的岐军围堵,推进了武定的火海…何止啊,他们甚至往里面加了一把火。 荒谬吗?何其荒谬。 真是,好大的一个笑话。 而天下已经觉得出离愤怒了,“闪开!”她说着,就驾马奔入城内,也不管身后的那些想要拦她的小兵,“喂!前面那个!你干什么的!军营重地,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 是啊,要是这地方,真的想走就走就好了。 城里已经被烧的除了焦炭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分不清地上挣扎的人的尸体和倒塌的房屋,他们都变成了漆黑一色,被烧得酥烂。多可怜呐,她连白骨都看不见,这里到处乱哄哄的,许许多多巨大的房屋横梁现在还在崩裂开来,纷纷跌下。天空上是大量浓烟聚集而成的积云,像暴雨即来时那样漆黑一片。在那可以看得见的世界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都是黑乎乎的断肢残躯。她走过一处广场是,瞧见被烧得稀烂的一口大铁锅,里头露出一小片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颅骨。 她在那里停住了。 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老而瘦的男子不易煮,需要再加些材火;年轻的妇人味道佳,胜过羊肉;小童细皮嫩肉,煮来连骨头都一起烂熟了。 还记得张睢要杀他的爱妾的时候,她愤怒地上前阻拦,说,这个女子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可笑的是,原来到头来,他们真的连鱼肉都算不上。 “原来,你们都是鱼饵啊。” 她跪在一地的焦尸之中,弯下了平日里挺得笔直的脊梁,眼泪落在那已经烧的不成样子的尸体上、断壁残垣上,将那不知名的焦炭化成黑漆漆的炭糊。那柄守城佩剑被她紧紧攥着抵在额头,膈出了一个红印子。 武定没能等到她,她也最终谁也没能救下来,连一个孩子也没。 身后传来士兵的脚步声,他们毫不在意地踩踏在人群的尸骸上,那些尸体被烧的太久了,所以一踩就碎了,“啧啧啧,烧的真是惨呐————也不知道这大火烧的,还能留下些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他们看见了天下,“欸!前面的

那个!你是谁啊,军事重地胆敢随便……” 天下缓缓转过头去,最初只是将目光聚集在那人脚底踩得尸体上,而后她目光一寸一寸上移,森森地盯住了那个小兵。 心里有了杀气的人,眼睛里是能看出如狼一般的煞气来的。 那人被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没敢上前去。就听见她开口说,“这一城的人,为国尽忠到死,你没资格拿他们的东西。” “——————给我滚。” 梁军死了,张睢死了,他的兵也死了,安安死了,老板娘死了,客栈里的人也都死了。 全都死了。 在这尸山血海之中,无人是胜者。 而那些被吃掉的、被烧掉的无辜之人只是一种代价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 谁会记得那些被吃掉的人呢? 没有人会记得的,所以只能由天下来记得。 “这些人的命,天不管,地不管,官不管,好、那我来管!” 她从尸体堆里站起来,把那些尸体一具一具地挪到一起,然后在旁边开始挖坑。这城里的尸体太多了,她也分不出哪个是武定人的,哪个是梁军的,他们被烧死之后被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块黑焦,捻开来就是一抔细沙般的灰。于是她就全拖到一起,都一并埋了。 人很多,她处理了好久好久。挖坑挖到一半的时候,有个穿着一身红黑色衣服,眉间印有红色云纹花钿,且用红绳绑额的男子走到了他身后。他穿的不是岐国将士的衣服,似乎是个路过的人,长发用发冠高高束立。 他没有打扰天下,天下也就没管他。过了一会儿,他出声询问,“武定一战已成定局,他们也已经死去了,这么做,有意义吗?” “有。” “这个城里有一个特别宝贝自己虎头帽还的小男孩,他拿自己最宝贝的布娃娃问我,他把自己最宝贝的玩具送给我,我能不能保护大家,他死了。” “还有一个糊涂的将军叫做张睢,为了尽忠死国,做了那个倡导大家人吃人的恶人。将自己的小妾推上台亲手杀了给大家吃。” “还有一个年过八旬的叫做许远的老人,在大家达成吃人决定的那个晚上,开玩笑地和大家说自己的肉老,但也能填个肚子,莫要嫌弃。” “有一个叫做江淮阳的年轻的守城小兵,他喜欢的姑娘刚刚答应他的提亲,本来打算下个月举办婚礼的。” …… 这些人,她可以一路说下去。 “这些人曾经的亲朋好友在乎。我、也在乎!” ————他没有出声认可,亦没有出声否认。但他走到天下身旁,加入了一起处理尸体的工作。 将尸体全部下葬之后,天下看着那堆起来的小山,无比冷静地喃喃道,“这狗屁王八蛋皇帝哪里配有这么一城守将和百姓为他卖命啊。” 她已经没有了在歧王府的愤懑了,因为无论如何,这些死去的武定百姓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转头看着那个帮她一起埋尸体的年轻男子,心里生出些微末的好感,说,“谢谢你帮我一起埋葬他们。” “你有纸笔没有?”她想了想,“算了,估计出门也不会带纸笔。” “你要做什么?”那人问。 “昭告天下。”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大块布,那衣服经历了那么多天的风餐露宿日夜奔波,本来也就破烂不堪了。而后她又用水月在自己手上划下道口子,以血为墨,在那衣衫上一笔一划的写———— 「武定城之民,以两万人之力抵御梁国六万人之师,无人支援,弹尽粮绝。罗雀掘鼠,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知将死,人心终不离变,而莫有叛。于梁军破城之日,以火焚城,同归于尽,为国而死,是为英烈。」 然后,她随手拿了一把刚刚从尸体上扒下来的残剑,将它连同那张血,一剑钉在了武定的城门上,一整把剑几乎全都埋进了门内,把整扇铁门都贯穿了,剑气经久不散。 “岐国的人民不会知道的。”那个男子只是有些悲哀地看着那纸血。 “无所谓。”她知道弃了一座城,以两万换得六万梁军全军覆没的事儿对冷血的帝王而言不是难事儿,也深谙这讨得了便宜的君王不会让动摇民心的传言散出去,“我知道歧王不会让这传言传的多远。那些我管不着。我只管写我知道的,任谁看了,让他们的良心,自作评说去!” 岐国的百姓只会知道他们打了大胜仗,将梁军杀的片甲不留,民心稳固,歧王出走的谣言不攻自破。 这整整一座城的人呢?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一把孤零零的剑,可能会被说成是英烈,在尘归尘土归土之

后被追加个轻飘飘的功名吧。 她拔出那柄守城佩剑,剑身上印着很方正的两个字。这把剑与她以前用过的杀生有点像,都是尚方宝剑的模样。 ————那把剑的名字,叫赤魂。 她把剑合回剑鞘里去,“岐国不配有你这么好的剑,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赤魂。” 她转头,觉得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这里在没什么值得她呆下去的了,“我要走了,还是谢谢帮我一起埋尸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瞥了她一眼,答,“李通。” 天下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对于岐国的各派高手也知之甚少。但看在他没有对这一城尸体视而不见的份上对他客气的多,“行,那就再会吧,李公子!” 于是便一路纵马,向着娆疆去。 ————————————————— 赤魂卷·完 ————————————————— 一些作话,请大家猜男主 21开始更新下一卷,依旧是不良人篇,但换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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