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枢和阿多两人自幼在北疆长大,对草原形势极其熟悉。所以两人只愣了一瞬间,就齐声道:「他们是塔塔儿部的余孽!」
所谓塔塔儿部,是在尼伦蒙古崛起之前,就活跃在漠南漠北的蒙古部落。其下秃秃黑里兀惕塔塔儿、阿勒赤塔塔儿、察罕塔塔儿等部皆有强兵。中原人日常把草原民族蔑称为「***」,这个「鞑」,有说便从「塔塔儿」而来,可见塔塔儿部本来强盛异常。
在成吉思汗的四世祖先合不勒汗的时候,塔塔儿部就与尼伦蒙古各部结怨,双方彼此攻杀抢掠不断。到成吉思汗曾祖父俺巴汗时期,塔塔儿部设计捉住了俺巴孩并将其送给金国,金朝将俺巴孩钉到木驴上处死。之后,塔塔儿部又毒害了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
大金承安年间,塔塔儿部的势力达到极盛,一度出兵滋扰金国。当时金国国力尚在强盛,遂以丞相完颜襄率领重兵讨伐。塔塔儿部不敌金军,大败溃逃,又遭成吉思汗和脱里汗联军攻击,从此灭亡。
因为塔塔儿部在草原潜力深厚,成吉思汗一方面纳塔塔儿部的姐妹也遂、也速干为嫔妃,示以优容宽厚;另一方面则秘密吩咐部下,将塔塔儿部的男子尽数斩杀,妇幼各分为奴婢,来个断草除根。
不料这个命令被别勒古台不慎泄露,导致塔塔儿部继续顽抗,战事绵延许久,蒙古本族死伤惨重。
甚至成吉思汗的注意力转向乃蛮部和克烈部,还有自己的盟兄札木合以后,在草原东部对塔塔儿部的持续绞杀仍不休止。大批塔塔儿人不得不逃离草原,投靠金国。金国所谓乣军里头,就有许多塔塔儿人。
待到成吉思汗发动西征,蒙古本部对草原的控制稍显削弱,不少到处流窜的塔塔儿部落才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有些规模较大的残部,一度从松漠折返,敢于和蒙古人争夺牧场,零散残部的活动区域也有所扩张。
看这些人在榷场内游走自如,扑腾在湖沼泥浆里连点声响都没发出,肯定是熟门熟路了,才能做到这样的偷袭。很显然,此前商贾们防备的,正是彼辈。
但是看这些人的模样,又不像是经常从汉商手里攫取好处的。
中原的物产之丰富,本来就超越草原数十倍。这几年因为南朝的物资不断流入,大周国的元气每日里都在急速恢复,中原和草原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盐、铁、牲畜之类落在官府手里的垄断利润且不去说,一个家财寻常的商贾,只要够胆量往漠南山后走一趟,赚取数倍的利润易如反掌。
相对的,因为汉人常用的铁器、瓷器、布匹、绸缎,哪一样都远远胜过草原上的同类产出,如果这些人经常劫掠汉儿,那么一定会有形迹显露。
至少身上会穿几件布袍,怎也不至于裹着毛皮形同野兽吧?
至少箭筒里装着的,不该是骨箭吧?
如果接连抢掠汉商之后,还穷成这副模样,他们得蠢到什么程度?
拿着一个落单的商贾,去勒索些好处,很难么?随便捞一点,都够他们过好一阵子舒坦日子了吧?
「除非……」吕枢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除非这群塔塔儿人就是最蠢的那一种!也里牙思存心留着他们活动在狗泺周边,是用他们来威吓来到榷场的汉商,以此确保汉商不敢游走外间,泄露他与我们大做生意的机密!这些人就只是杀人的刀!」
「也里牙思这老小子,不是好东西!」阿多恨恨地道。
「这厮能背着黄金家族和我们做生意,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养一群塔塔儿人又怎么了?」吕枢叫道:「现在重要的是这个吗!」
「最重要的是什么?」
吕枢噼噼啪啪拍打身上,又翻出了袖子内袋:「我随身带着
的钱财、金珠,已经都被掳走了,你身上呢?」
「我没有财物随身,最值钱的就是你那柄剑……已经被掳走了。连我身上厚实点的衣服也被拿走了啊。」
「钱财都被掳走,你猜,他们留着我俩的性命做甚?」
两人都熟悉这些草原部落的风俗,当下只愣了一瞬间,再度齐声道:「明日是初七,是红喜鹊飞起的日子。他们是要留着我们,做明天射猎的猎物!」
想到这里,两人俱都出了冷汗。
此前两人被痛打擒捉,虽不知会有什么下场,却都能撑着自家胆色。皆因从战乱年代长成的年轻人,性格里都大都有些混不吝的成分,种种危险的场合见得多了,总不见得屁滚尿流给他人看。
但不怕死,却不代表想死。先前猝不及防倒也罢了,这会儿预料到了危险,两人决不甘心等死。
当下两人再不多言,把剩下的土薯吃了,各自仰面睡下。
塔塔儿人围着篝火的闹腾,并没维持很久。或许,他们毕竟阖族都是成吉思汗的死敌,习惯了潜藏声息吧。夜幕刚刚降临,众人便四散回自己的帐篷,没过多久,各处都有鼾声响起。
月上中天时分,月光洒落,可见帐篷箭没人说话或走动了,只有持着鸡心铁挝的兀剌赤们,在营地内外往来巡视。他们偶尔走近吕枢和阿多所在的马棚,马匹先自咴咴叫着,待到走近,只见两人躺在茅草堆里,好像都睡熟了。
兀剌赤走远些,两人又慢慢起身,藉着茅草堆的掩护,不断挖掘马厩边缘一块有朽烂痕迹的木板。
砂土坚硬,两人又无合用的工具在手,很快就十指带血,指甲迸裂。
按照蒙古人本来的习俗,压根就不用马厩。马匹皆以四五百匹为群队,环列于营地外围风餐露宿。这些年来,因为和东北内地的部族和中原往来渐多,马匹的价值愈来愈高,所以很多小部落开始学着建造马厩,以养护比较娇贵的小马或者怀孕的母马。
不过他们的技术粗糙,又逐水草而居,不会在这上头花费太多的精力,木板夯进地面不深。吕枢和阿多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整块木板微微摇晃。
吕枢脱下袍服,捆扎住整块木板,然后躺倒在地用力猛蹬。三五下之后,木板咔嚓断裂,因为有衣袍裹着,声响并不刺耳,乍一看也分辨不出断裂所在。
两人并不轻举妄动,折返回茅草堆,继续作熟睡之态。待到兀剌赤又一次巡视经过,两人才双手护住头脸,向木板断裂处猛然冲撞。
咔嚓连响声中,两人撞出马厩,在地面连连翻滚。顾不得浑身疼痛,两人一跃而起,狂奔到不远处马群休息的草场。
这些马匹都无鞍鞯,换了常人根本无法驱策,但吕枢和阿多两人北疆出身的底子还在,各自抱紧了一匹壮硕大马的脖颈,翻身跳了上去,催马就走!
两人全力催马,几乎眨眼间就奔出去很远。
直到里许开外,才传来兀剌赤们恼怒的呼喝。
吕叔回头看一眼,隐约见各处营地都有人影晃动,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叫。
下个瞬间,那个呼喝得最响的兀剌赤长声惨叫,显然是被首领杀了。而犬吠愈发激烈,马蹄声开始轰鸣。
塔塔尔人追出来了。吕枢听到了鸣镝声响,他抱着马脖子,把身体尽量贴紧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