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吴夫人敲开房门时乐乐还在熟睡,被拎起来洗漱赶去饭厅吃早餐,吴一穷正读着今日早报,金丝框眼镜架于鼻梁,时不时喝口豆浆,见乐乐睡眼惺忪,他摘下眼镜将报纸折好,叮嘱她吃完饭就回房待着不要乱跑,下午有贵客来访。
“是解叔叔还是霍奶奶,我好久没看到解表哥了,他会一同来吗?”
“都不是,重要客人,到时候你乖着点,别像以前一样调皮。”
吴一穷神色严肃,乐乐撇撇嘴,伸手去拿桌前的油条。
无论她二十岁还是十二岁,自家老父亲永远都拿她当小孩子看,张嘴不是别捣乱就是要听话,好像一会儿不盯着她房顶就会被她捅个窟窿,害得霍秀秀总是嘲笑她,道她是长不大的小姑娘。
“知道了,放心,我装孙——装乖最行,不过等会我要上街买点东西,和秀秀约好了。”
“快去快回。”
抬眼一瞅,丢下短短的四个字,吴一穷起身回屋,乐乐对着他背影不服气地拱拱鼻子,要不是被及时揪回餐桌,恐怕还要来上三四个鬼脸才肯罢休。
结果临到出门,乐乐接到霍秀秀打来的电话,对方一如既往的声甜如蜜,内容却有如晴空霹雳,啰啰嗦嗦一大堆铺垫略去,中心思想只有一句:我鸽了,你玩得开心。
“我挺开心的。”乐乐握着话筒,面带微笑,心底却只想骂娘。
无可奈何的独自外出,乐乐快步走去商铺。穿行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商贩叫卖声络绎不绝,热腾腾的包子软乎乎的糯糕,市井气息一如她幼时的见闻,黄包车碾过青石板路,轮胎轱辘轱辘转个不停,戏楼咿咿呀呀开场,唱的又是一年江南景。
听说西子湖畔的杨柳正青,改日要约解雨臣和霍秀秀一块去踏青,乐乐一边想着,一边将刚买好的物件护在怀里,小心翼翼躲避拥挤的人潮,往家的方向寻去。
出门前吴夫人本想让她带上几名家丁,乐乐大剌剌地摆手,道今非昔比,如今是太平景象,战事已歇,白日有纠察队巡逻,况且要去的地方离家不远,用不着费事。
而当她抱着满怀纸袋和陈阿三相撞的时候,她后悔的心情可谓是犹如江水滔滔,望着对方好似地痞无赖的嘴脸,乐乐想抽死自己。
为什么不带俩人出来,她当时在想什么?
陈阿三是杭州城出名的纨绔少爷,成日游手好闲,靠着老父留下的产业挥霍无度,外表瞧上去人模狗样,实则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因为是陈家的独苗苗,即使闯祸家里也是多有纵容,大不了赔钱息事。
前几月陈阿三还在纠缠她的好友霍秀秀,被解雨臣一棍子抡回老窝,因着解家和霍家都是从外地迁移来的大户,他不敢再造次,现在怕是看秀秀不成,又对她起了点小心思。
乐乐屏气凝神,对他道一声“借过”。
果不其然,对方权当耳边风,只是笑一笑挡在她身前,问她要去何处。
尽管非常想回一句“关你屁事”,乐乐还是忍下脾气,默念不要跟麻瓜计较,说服自己后她挂上敷衍的笑容,指指前方:“回家,父母正等着我回去吃饭。”
言下之意:好狗不挡道,快给我滚蛋。
“你东西这么多,不如我送你回去?”
讲没两句的功夫,陈阿三竟然径自朝她探出手来,乐乐立马一退三步远,脸上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礼节,笑如僵尸般生硬:“不必。”
“客气什么,我心里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前日我还碰到吴伯父,他让我有空上门坐坐,你看今日赶巧不赶早,我帮你拎东西,顺道去你们家喝喝茶。”
陈阿三仿佛真看不懂人脸色,死皮赖脸就往乐乐身旁凑,她一忍再忍,顾忌着满大街的行人以及彼此的脸面,往旁边的小巷子挪,表情依然僵硬的挂着“万万使不得”。
她逃,他追,眼看她即将插翅难飞,陈阿三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乐乐终于克制不住满腔怒火,伸长胳膊将他隔绝在半米开外,面色黑下三分:“你能不能别跟块牛皮糖似的,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要点脸。”
乐乐语气已经是极为不善,话完只觑他几秒就移开视线,仿佛看都不愿意多他看一眼。
陈阿三不怒反笑,或许是见到周围没人,他舔舔后槽牙,勾起唇角逐渐逼近乐乐,言语更是大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要不要脸的,门当户对,我认为咱俩挺合适。”
这种话本子都不屑写的台词乐乐简直不忍直视,她懒得再多废话,直接一脚狠狠踹向他膝盖。
陈阿三脑子不灵光,反应却还不错,侧身一避,乐乐猝不及防地踹个空,差点扑倒在地,他摸着下巴的胡茬,望向乐乐,声儿一扬:“你和霍秀秀一个样儿,装什么矜持,看到解雨臣笑脸如花的劲头哪去了?我告诉你,小爷我起码是正经人家出身,不像那个小白脸,明明是世家子弟,偏偏喜欢什么唱戏。”
阴阳怪气的声线妖妖调调,乐乐越听越怒,猛然抬头,陈阿三就阴恻恻的笑,侧头一口痰吐在地上:“什么解家少爷,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他不就一下九——”
啪!
陈阿三话还含在嘴边,清脆的巴掌声乍响,乐乐一嘴巴子几乎将他下巴抽歪,陈阿三捂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乐乐就冷冷道:“有种你把方才的话去解家再吐一遍。”
他当然只敢背后暗骂一番而已,解雨臣的手腕他还是知晓的,他如果真如乐乐所言去解家大放厥词,只怕他今天走不出解宅的大门。
可是外人在前,他哪能吃哑巴亏。
仗着体型优势,陈阿三扬起手臂就要往乐乐脸上打,然而手掌还没来得及落下,腕部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右手登时无力的垂在腕骨上,身后人动作太快,恍惚间一阵清风吹过,他才反应过来,抓着腕子开始没命地嗷嗷叫,鼻涕眼泪一齐往外挤,看上去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直到陈阿三痛的瘫倒在墙边抽搐,乐乐才看清巷子入口修长的身影,一身规整笔挺的军装,黑瞳如墨,阳光斜斜的洒在他身上,似烫金一般,映出他脸侧锋利的轮廓,他逆着光站在她面前,淡漠的表情与车水马龙格格不入,五官却俊朗的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古人的诗句,并不全是虚言,如此“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出尘风貌,当真是要“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乐乐犹在怔神,他身旁缝隙忽而挤出道圆溜溜的影子,同样身着军服,看样子像是他的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