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楞木以后,杨九娃打算回山寨,临行前他把楞木的两个孩子抱上马背,信誓旦旦地表示他要亲自把楞木的遗孤抚养成人。
山寨上的几个老土匪把杨九娃送到村口的歪脖树下,他们不走了,表示要在郭宇村住下。杨九娃左右看看,孑孓一人,才觉自己已经成为孤家寡人。
昨日李明秋不辞而别,今早起来郭麻子又骑马回城,杨九娃隐约感觉有点众叛亲离,但是老家伙不知道自省,他不认为他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反而认为大家疏远他是因为他老了,猫老了受老鼠欺负,杨九娃噤若寒蝉,打了一个冷颤,翻身上马,朝天打出一梭子子弹,带着两个孩子,下一扇山坡,再上一扇山坡,朝山寨走去。
经过一年的建设,胡老二的别墅已见规模,从远处看更像是一座庙宇,琉璃飞檐、红门绿窗,错落有致,在冬日阳光的反射下,有点如临仙境的味道。
临近春节,建筑工匠都已经回家过年,山寨上只有赛诸葛一人看门。那赛诸葛已经年届七十,是山寨的三朝元老,当了一辈子土匪,没有妻室,无儿无女,只能把山寨作为他最后的归宿。杨九娃下马,赛诸葛上前迎接,顺口问道:“怎么就回来你一人”?
杨九娃慨然,挥一把英雄泪,答非所问:“老兄,杨某以后的下场还不如你”。
赛诸葛吃惊,虽然他比杨九娃大十多岁,但是赛诸葛从不敢倚老卖老,土匪们不论年龄,讲的是地位,平日里赛诸葛尊杨九娃为“大哥”,今日里这世事颠倒了,杨九娃竟然尊赛诸葛为“老兄”。赛诸葛忙说:“折煞我也,不敢,你仍然是我的大哥”。
杨九娃把楞木的两个孩子抱下马,到底是孩子,看见那些宫殿式的建筑有点喜不自禁,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嘴里连连称赞:“不错,不错”。特别是那金童,有一种到家的感觉,走进正厅,端坐在大殿中央,盘腿打坐,双手合十,俨然一个小和尚模样。而那玉女则闭眼站在金童身边,好似一尊活菩萨,可惜手里没有净瓶。这两个孩子究竟是哪路神仙转世?
杨九娃完全被一种悲戚的情绪熏染,完全没有留意两个孩子的怪异行为。他看见香玉带着儿子从另外一间屋子出来,小媳妇完全屈服于杨九娃的淫威,不敢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好在她有一个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希望。杨九娃给儿子取名叫杨勇,小杨勇看见爹爹带着两个孩子回来,自然喜不自胜,孩子喜欢孩子,三个孩子很快混熟。
一个月前杨九娃跟媳妇从山洞里搬出来,住进了一间即将完工的新屋。这一年财源广进,杨九娃还打算风风光光在新修的别墅里边过一个春节,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别墅建在杨九娃的地盘上,杨九娃先享受了再说。
可是楞木的突然死亡打断了杨九娃的部署,这个土匪头子关键时刻总容易冲动,跟疙瘩又弄了个骑虎难下,杨九娃回到山寨才深切地感觉到,他已经离不开疙瘩。
香玉小心地问丈夫:“你吃了没有”?
杨九娃转过身,粗暴地回答:“我吃个逑”!
小媳妇不再说话,进入厨房做饭。
杨九娃心情烦躁,在新修的屋子前转了两个来回,看三个孩子正在大殿内玩耍,山下的黄河历历在目,冬天的黄河像一条玉带,簸箕掌炮团的高射炮直至蓝天,岁月如梭,这多年生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杨九娃感觉到自己没有变化,变化的是这个世道!感觉到人心不古,连郭麻子那样的生死之交都离他而去。
痛定思痛,杨九娃必须低头!这不是愿不愿意,而是形势所迫。整座山寨只留下杨九娃和七十岁的赛诸葛,杨九娃成为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看样子他必须向疙瘩认错,然后交出山寨的权杖,因为杨九娃实际上已经成为三个孩子的爹爹,楞木为杨九娃出生入死几十年,杨九娃有责任把楞木的两个遗孤抚养大。
暮然回头,看见赛诸葛站在身后。赛诸葛知道杨九娃又遇到了过不去的门槛,关切地问道:“大哥,究竟生了什么”?
杨九娃义愤填膺,把这几天生的事情一股脑儿说出,原指望从赛诸葛那里得到一点同情,想不到赛诸葛认真听完,竟然说:“大哥,看来是你错了。想想看,疙瘩根本就不可能杀死楞木,楞木跟疙瘩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楞木的能力有限,不可能跟疙瘩竞争山寨之主”。
赛诸葛还说:“大哥,看来事不宜迟,我这就下山,去一趟郭宇村,替大哥负荆请罪,求得众家弟兄原谅,把疙瘩请回山寨,你我都一把年纪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杨九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驴死了架子不倒,骂了一句粗话:“人老逑不硬,牛老卧犁沟。老兄,不为了这几个孩子,杨某真想一头碰死”!
赛诸葛骑一匹老马,刚下山,迎面碰见疙瘩带领着十几个弟兄上山,看见弟兄们清一色的狐皮大衣,清一色的卡宾枪,清一色的枣红马,这种阵势赛诸葛当土匪几十年还没有见过,队伍里有赛诸葛认识的老弟兄,还有几个生面孔。看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赛诸葛心里一阵惊悸,弟兄们该不是上山跟杨九娃摊牌?
人年纪一大都有些执拗,赛诸葛挡住疙瘩的马头,心想今日里能死在这些弟兄们面前,也不枉活一生。他骑在马上双手抱拳:“疙瘩三兄,能否听老朽一言”?
疙瘩还礼:“老人家你有啥话就直说”。
赛诸葛仗义执言:“老朽知道杨大哥冤枉了三兄,杨大哥内心也追悔莫及,不过杨大哥的直筒子脾气大家知道,想让大哥认错很不容易。再无人跟三兄竞争,这山寨的寨主迟早是三兄的,让人一步天地宽,老朽不愿意看见自家兄弟内斗”。
疙瘩慨然:“老人家你理解错了,疙瘩这是上山跟杨大哥交割,并没有跟杨大哥过不去的意思,但是这一次楞木之死让疙瘩很受伤,疙瘩再不敢跟杨大哥在一起共事了”。
赛诸葛下马,横卧在疙瘩的马前,视死如归:“疙瘩,你踩着老朽的身子走过,也许还能扑灭这心头的窝火。想当年关云长被东吴暗算,那刘备不听诸葛亮忠言,执意兵讨吴,结果火烧连营七百里,刘皇叔也因此卧病不起,白帝城托孤,西蜀从此一蹶不振。大丈夫若要成就一番事业,切忌不可义气用事。老朽敢说你身后的这些弟兄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杨大哥共事,很明显你这是跟杨大哥摊牌,欲置杨大哥于死地。如果说以前杨大哥有愧于疙瘩,杨大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疙瘩就显得不仁不义”。
疙瘩暗自惊奇,疙瘩名义上是上山给杨九娃撂挑子,实际上是给杨九娃难堪,想不到在杨九娃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舍身搭救杨九娃的竟然是七十岁的赛诸葛!冷静一想,赛诸葛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疙瘩正处在人生的巅峰,不可能就此隐退,带着众家弟兄上山,很明显有逼宫的成份,杨九娃很有可能以死相挟,到那时疙瘩就是弑主夺位势利小人!
疙瘩下马,将赛诸葛扶起,替老人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然后单膝跪地,说出一番肺腑之言:“老人,论年龄你是我们这些人的前辈,山寨这些年从风雨中走到现在,你老人家功不可没。容疙瘩叫一声,师傅!师傅刚才的一番宏论如醍醐灌顶,使得疙瘩幡然醒悟。我们这些人都听师傅安排,上山跟杨大哥媾和,杨大哥仍然是山寨之主,疙瘩不可能不仁不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