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常清帮天下搭上的这条商队,是少有的会走周武西域、南决、三十二佛国这条线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老人,他穿着一身白袍,留着长长的山羊胡,总之是个挺和蔼的老人家,天下尊称他一声莫老。 商队平日并不需要她去帮什么忙,她说到底承的是常清的人情,这姑娘平日里是个机灵懂事儿的,给商队添不了麻烦,所以大家相处的也很愉快。 这支商队在洛阳采办置卖了从西域带来的商品之后,会一路向西北,途经南诀,继而向东抵达三十二佛国,中间历时约有一个月不到。 南诀。 终于是一个天下曾经离开家时就听说过的地名儿。久违的熟悉感给她带来一点安心。 虽然听过,但毕竟南诀和北离的关系算不上和睦,她以前是没有去过的。 以前听过的流言里,都说南诀民风彪悍,是个生存环境比北离恶劣的多的不毛之地。 那真正的南决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天下跟着商队到南诀的时候是早春,她对南诀的第一个印象是……好大好绿的一片草地。 春风拂过的时候,肥嫩多汁的青草便向一边齐齐倒去,像层层叠叠翠绿的浪花,那些吃的正欢的羊群和马儿就是海里的礁石,任由嫩绿的海浪拍打他们发出摇篮曲般的呢喃。 莫老领着商队来到的这篇区域叫「那提拉草原」。「那提拉」,南诀古语中的意思是「阳光照耀的山坡」。南诀人大多数是以游牧为主的民族,除了雪岭云杉外,他们第二常驻的地方就是在有杏树的地方。 ————茂密的那提拉草原,两位南诀的牧民正骑马从盛开的杏花树下走过。 怎么会有人说南诀寸草不生呢? 草地如绿色的锦缎披覆其在缓缓起伏的丘陵台地上,这里无一处裸露出土与石,如茵的草地上一片片杏树正值盛花期,灿烂的杏花,或粉或红或白,如烟似霞像雾。因为是野杏,树木既不成行,亦不入列,只是任意地生长在山坡上,间或有一两间土屋和三四只牛羊点缀在花海里。 天下以前在北离看过江南的杏花,但南诀的花儿和江南的杏不一样。因为这里的杏花可以在草原上奔跑、可以在山脊和山坳中撒野、可以疏疏密密、或连成片、或聚成堆,在山坡上施一层薄薄地胭脂,宛如姑娘的笑靥。 莫老带着商队去做买卖了,天下帮他们卸了货物,一时间就没有她什么事儿了。她和洛十二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可以自己去周边转转。 哦,说到洛十二。 这是天下给告别大理寺时大家送的那匹马起的名字。 为什么叫十二? 薛叔、裴东来、张训、王七、崔倍、孙豹、阿里巴巴、庞柏、蔡叔、狄仁杰,还有她,这只马加入的话,该是大理寺重案组的第十二名成员。 所以就给它起了一个简洁明了的「洛十二」的名字。毕竟她的剑都有名字,这匹朋友们送的宝马若是还无名无姓,那也太委屈了它一些。 在那漫天灿烂的野杏里,天下松了洛十二的缰绳,任由它撒着欢儿跑。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温柔的。 「温柔」,与其说是天下看见她,倒不如说是天下先看见了那个南诀女子的刀。 那是一个骑在白马上十九岁上下的少女,她穿着传统的南诀服饰,身着溜肩式长裙,前胸打褶,腰束绸带,足蹬马靴。 这就是一个很出挑的搭配了。 南诀这里,溜肩式长裙是女子很常见的一款服饰,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是,未婚女子穿长裙,前胸打褶;已婚女子着长袍,肩部打褶。肩部是否打褶,是女性已婚、未婚的一个标志。那姑娘才19岁上下,前胸打褶到不奇怪。 怪的是她的腰带。南诀服饰传统里,只有男性才会再穿长袍时腰束绸带。不过这个女孩儿不仅系了,还系了很鲜艳的天蓝色,围在她身上煞是好看。 她腰间别着一把挺长的刀。天下不太懂刀,但是那把刀看起来给人感觉很流畅。刀未出鞘,所以不知道刀身是何模样,只能从刀鞘看出其长约三尺,刀身修长,望之如麦苗,最宽处约为一寸二分。 刀鞘倒是也有些讲究,柄为牛角、红木做成,鞘除了嵌有珊瑚和松石,还有一个环,环上缀有丝线带子。那带子一头有环,一头有勃勒。 勃勒,一种银子打的圆形饰件,南诀特有的东西。上面有花纹,中间嵌有珊瑚大珠。女孩儿佩的是一颗鲜红色的,成色很好。 总之从刀鞘来看,这应当是把挺「秀气」的刀。 然后天下才定神看到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那个少女扎着低马尾,目如秋水,
眉如春山。一双杏眼和那提拉的杏花很是般配,应了那一句「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她不大像天下印象中驰骋草原的英豪女子,倒像是从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婉淑女。 天下其实本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不过十二似乎比她更早做了决定。因为这位枣红色的暴躁的小家伙,看上了那个南诀姑娘的白马正在吃的一块草地,于是它很不客气地跑过去抢草吃了。 天下心想没想到她收了墨惘还不够,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吃货,有些抱歉地朝那南诀姑娘笑笑,扯缰绳做了一个立马的动作,将十二扯了回来。 不过她似乎确实对南诀存在些许误解。南诀不仅民风彪悍,连马也不多承让。洛十二其实是天下骑过的最烈的马了,往往马群里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但这次那匹白马没有惯着十二,它扬起马蹄,朝十二威胁地甩了两下。那应当是南诀本土的草原马,比十二的体型总体来说要小一点点,头较粗重,颈短厚,胸廓深长,背平直,腹大,四肢粗短,蹄质坚实,看的出也是匹性子烈的。 “冬天。”那南诀姑娘扯了扯白马,将它和气鼓鼓想要冲上来与其一决雌雄的洛十二拉开距离。 两匹马相互围着对方绕圈子,有种谁也看不惯谁、下一秒就会冲上前去扭打成一团的感觉。 “抱歉,十二的性子比较烈,”天下朝她点头致歉,“我叫厦天,它叫洛十二,你呢?” 那少女听到她的话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像一枝被风吹的颤颤巍巍的杏花,“你叫「夏天」?那太巧了,我的这匹马叫「冬天」。” “它是冬天生的?”天下心道还挺有缘分。 “是呀,它生下来的时候,所有阿婆阿伯都说这匹小崽子不可能在严冬活下来。”那少女顺着冬天脖子上如锦锻般的滑亮的毛,“可是如今它是那提拉跑得最快的马。” 冬天大概是知道在说自己好话,很骄傲地打了一个响鼻。旁边的十二却气的龇牙咧嘴,好像在表示自己不认同这个想法。 她朝天下眨眨眼,“你也有一匹很好的马。它为什么叫十二?你家有十个兄弟姐妹?” 十个兄弟姐妹…天下想,好像也不是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一群朋友送我的马,它在我们小组排行十二。” 对方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她刚刚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报家门,“哦…我叫…我叫「温柔」。”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又露出两个小酒窝,“我们几个的名字,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哈……我的真名更奇怪呢,天下这么想。 “你刚刚说,冬天是那提拉跑得最快的马。”天下把十二头上的鬃毛捋顺,“现在它可能不是了。” “可能?”温柔没有生气,依旧笑得甜甜的。 “不比一比怎么知道?”天下遥遥指向对面的山丘,“比比谁跑得快,可否?” “可。” 那时太阳西斜,正值日落。 一个中原打扮的姑娘和一个南诀服饰的少女乘着一匹枣褐一匹白青,四蹄生风,像是劈开了狂风大浪那般势不可挡,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腾。 这马赛的如何?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像是比任何有生命的事物都豪放,都激情。 是绝好的两匹烈马,和绝好的两个少年,让人忍不得叹一声酣畅。 草原,野马,火烧云。 还有两个帅炸了的女娃娃。 这场赛马谁输谁赢? 十二毕竟是沙漠马,在草原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冬天,此时正有些懊恼地自个儿刨土。 “你有一匹很好的马,我很好奇,你是否也有一柄同样好的剑?”山丘之上,温柔向天下如此发问。 “剑?”天下故作为难的摇了摇头,给出的回答一如既往不让人失望,“我的剑可不止一柄,我有足足十二柄好剑。” 她可傲气,“你的刀呢?可否一见?” 答案自然是,“可。” 于是这一次冬天和十二倒是能和谐共处一起找块草皮啃草去了,这两匹马的主人们,温柔和天下,却是打起来了。 刀光剑影相交只在须臾之间,迸发的剑气与刀锋却可震荡百里之远。这次天下终于见到了拿柄刀的真容,那是一把色泽淡青的长刀,并不繁复的花纹,只是刃尖隐隐闪过的一点寒光显露出这把朴素长刀背后的杀意。 天下当初跟着师傅学剑的时候,宋燕回教过她,天下剑招千百万,归根到底,不过劈、刺、点、崩、击、提、挑,斩、截、托、按、挂、削、撩;挽、穿、
压、云、抹、架、扫;带、抽、拦、捧、推、搓、绞这二十八个字。 她不知道,跟着师傅学刀的温柔也学过,天下刀法不尽数,归根到底。也不过提,刁,摸,甩,剁,绷,挂,撩,搜,扎,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十七个字。 南诀喜刀、北离喜剑这个规律,似乎在百年之前萧家建国时就已经兴起。刀剑的不同,寻常来讲,最精炼概括两者区别的一句话大概是那句「刀走黑,剑走青」。 青者,轻也。剑走青,求一个轻捷便利,逢坚避刃,遇隙削钢。 黑者,狠也。刀走黑,求一个霸道勇猛,猛劈猛砍,势如猛虎。 不过「寻常」二字,当是与两个姑娘无缘。 天下的剑本就是变化多端,进退闪转,纵跳翻腾,轻快敏捷,当得起一句「走青」。 用宋燕回收徒时的话说,是「灵动」。 但是她的剑更求一个「利」字。 用天下十岁那年自己的话说,是「狠」。 剑锋所指,剑阵所致,她从不吝避敌锋,一剑既出,便势如破竹、颇决绝又凛冽,颇有种万物皆不可阻的刚劲。 倒是有点刀法里奋不顾身、舍身勇往的意味。 可这俗世凡尘的生老病死、痴念嗔贪、怨憎别离,又给她添了四分的柔肠百转,叫她的剑意比凄凉少一成苦楚,比逍遥多一寸痴嗔;比儒家的中庸之道多一分洒脱自在,比道家的顺其自然多一尺事在人为。 于是她修的刚柔并济,刚中藏柔。 那么温柔呢? 她亦修得刚柔并济,却是柔中怀刚。 她的刀飘且倏。 进退迅速,有飞箭流星之快,是为「飘」 左右突忽,有鬼没神出之奇,是为「倏」。 她像南诀吹起的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似杏花纷飞,缠缠绵绵的气劲就化去了剑的「利」。 她的刀并不似寻常刀法大开大合若滚瓜切菜,在千变万化的剑阵中,她的刀有形剁形,无形剁影,敌虽千变,心却归一。 倒是有点剑法里灵变敏捷、转动自如的意味。 可是南诀原野上乘风而起的野马、严寒纷飞的暴雪、流金铄石下的烈日,又给她在每一丝缠绵的刀气里增了一缕百炼之钢,叫她的刀锋比悲悯多一成狠戾,比刚猛少一寸毒辣;比墨家的兼爱非攻多一分女儿柔情,比佛家的悲悯众生多一尺英杰豪气。 她们若一个是「梅花三弄」,另一个便是「杏花天影」。 刀光闪闪、剑风飕飕,两人一刀一剑相抵,相隔不过数寸。她们都轻轻向前推了一下,尔后便向后退去数丈,咫尺之间,已是极尽峥嵘。 如此,连夕阳野原,也锁不住这浩荡风光,却是蜡红枝上粉红云,日丽烟浓看不真了。 她们没有分出胜负,好像也不重要。 打完架的姑娘们躺在草地上,青草混着露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抬眼便是一望无际的夕阳余晖。天下和温柔说,“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温柔侧头看她,瞧见那姑娘被汗水打湿的撩起的刘海,和额间一点朱砂痣。 “刀,求霸道凌厉;剑,走刚柔并济。”天下将双手枕在脑后,“你的刀,却和你的名字一样,堪称「温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刀。” “那这么一说我也很好奇。”温柔往她那儿挨了挨。 “好奇什么?” “十二飞剑,逍遥天境,我怎么之前没有听过妹妹你的名号?”温柔干脆侧过身子对着天下,“还有啊,妹妹的剑都有名字,那妹妹的剑匣有名字吗?” “你没听过我的名号,那自然因为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人呗。”天下乐呵呵地笑,好像她觉得自己闯荡江湖本来也就没闯出什么明堂,但她很自信,“不过如果你以后在江湖上听说一个能御飞剑的女侠,那应该是我。” “至于那个剑匣……嗯,不,它倒是还没有名字。” 温柔听及此处,哗的一下坐起来,“真的?那我们现在就起一个!” 她指着不远处靠着树和她的刀一起放着的剑匣,硬是把天下也拉了起来,好像很高兴看热闹,“妹妹想叫它什么?” 嗯……叫它什么呢? “跟了我这么久,倒是一直没来得及给你取个名字。”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拿起水月在剑匣上刻下四个字。 「红尘剑匣」。 三年多的时间里,走过了这么多路,遇见了这么多人。 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
它们走过我的生命;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我的位置。 景也好、人也好、事也好,不过都是这人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小小尘埃。 尽管渺小,却也总归是红尘里滚了一遭。 天下想,若有一天她真的成剑仙了,她就要称自己为红尘。 人们总说为仙者,当象载古今寻大道,不求一世红尘梦。 那她天下便要取这一缕红尘! 她要为师傅出剑、为这无双城出剑、为这普天之下的市井小民出剑。 不信神、不信仙,不求迢迢大道可道,但要护一宗、守一城、要昭昭红尘桀骜。 总归是个俗人,那为何不为这俗不可耐的红尘出剑? ————“你就随了这个名号,叫红尘剑匣吧。” “那我以后就叫你红尘妹妹。” 天下没来得及推脱,她就已经左一口「红尘妹妹」,右一口「红尘妹妹」地喊起来了。 后来呢? 后来温柔请天下吃了手扒肉、给她沏了一碗咸奶茶、送了一壶马奶酒,又塞了一袋奶果子给她做路上零嘴。等天下到了跟着商队离开的时候,温柔站在山丘顶上,冲着山丘脚下的天下喊,“喂————”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她喊着。 天下回头朝她摆摆手,“随缘吧———” 再会啦,红尘剑。 再会啦,温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