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 小孩子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长大的,有很多事情也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意识到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下无双城就不再叫天下无双城了,而叫无双城。 是什么时候呢?天下想,好像是…雪月城建立的时候吧? 她听茶楼里的说人说过一句话,「少年的肩膀,就该这样才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是美好的事物。」 于是有时候练完剑她会想,那师傅的肩膀上扛着什么呢? 她听有很多人说,城主被一座城绊住了。 可是家国仇恨,浩然正气,这城池兴亡,一城苍生,总要有人来扛的。 总要有人来扛的。 她总听人们说,成仙难。但她却觉得,入凡尘更难。 可能小孩子总会有那么一小段时光,会想一些莫名其妙的深奥的问题吧。比如说,仙为什么是仙?什么是入世,什么是出世? 还有…若不入世,谈何出世? 如果练剑就是为了保护无双城的话,那师傅现在每天作为一城之主都在保护无双城,为什么还说师傅被一座城束缚住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喜欢想这么些个东西,至少无双就不会像这些,也可能他想着想着就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了,总之,她弟弟只管开开心心地练剑。 “姐,别想那么多了,想也没有用,说不定剑练着练着就明白了。”无双给她露出一口大白牙,“想不明白的时候,就练剑吧。” “师傅,我不明白。” 于是她11岁那年,师傅带她去了寒水寺,拜访忘忧大师。也算是顺便带天下出门拜访江湖上其他门派,多涨涨见识。二师公则刚好要走一趟诸葛家,就把无双带走去拜访奇门遁甲,也算与剑阵颇有渊源,收获想来也会颇丰。两人便没有一路。 寒水寺不是什么修缮华贵的佛门重地,它不过是山上一座小小的寺庙,摆着几个蒲团,烧着几柱檀香,还有一群念经的和尚。寺庙庭院里种着一些不知名的树,长得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寺庙很安静,只有僧人低声吟诵经的声音,和小童扫地时簌簌的叶子声。寒水寺之所以会在江湖上有这么高的地位,全然仰仗这座寺庙的住持,忘忧大师。 忘忧大师出生在于阗国,他六岁时就精通佛理,和当时的大梵音寺主持虚妄法师论法时提出困惑:我所在的国家如此贫穷,人们脸上殊无笑意,所谓求道,为何却如此痛苦?人难道是为了经受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虚妄法师说,花开有绚烂,花凋亦常在,人生百世,沧海桑田,何能一世不忧,万事皆喜。人生无常,有痛苦,才能快乐,二者是共生的。 忘忧大师当时没听懂这句话,所以他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于阗,四处求道,一直到如今在寒山寺布道施法,直至成名到今日。 天下三寺,少林、白马、云林虽然声名鼎赫,但是论天下禅道第一大宗,却公认是寒山寺中的忘忧大师。据称忘忧大师一人便修习佛家六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其中尤以他心通最为不凡,来寒山寺参拜的香客只需注视忘忧大师一眼,无需言语,便往往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最后大都哭晕过去,醒过来后便大彻大悟,忘却凡尘琐事。 其中最厉害的是他心通,据说他心通修炼至极致能一眼看透人的内心,也能改变人的内心,无需言语,便能以佛法度人。 天下见到这位大师,却只觉得这个胡须花白的住持也不过是个和善可掬的老爷爷。她看着大师坐在蒲团上念经打坐,看着那些香客来寺庙里求平安、求功名、求姻缘、求好运。 “大师,”天下浅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来来往往跪在佛前的人们,“你说这些来拜佛的人,究竟拜的是佛,还是自己心中的欲望?” 忘忧大师看着这个小姑娘,觉得她面相生的可爱,就是可惜脑袋里的心思是在太多了些。说她通透是没错,可说她有些八面玲珑到过头了,说的似乎也没错。 “那小施主你又有什么愿望呢?要不要也与这尊佛像说来听听?” “算了。要是真的有佛,他每天听这么多人的愿望该有多累啊。”天下摇摇头,“我给他省点力气吧。” 她又小声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何况,我天下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靠我自己拿到的。” 就像当初虚妄法师对忘忧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一样,无忧大师对天下的问题也说了一句天下当时没能听懂的话,“万法唯心,明心,则见性。” 忘忧不

愿多言,只是和天下说,“小施主以后破劫的时候自会明白的。” 应了忘忧的邀请,天下和宋燕回便在寒水寺住上一晚,明早才会启程回无双城。天下不太想在寺庙里边看香客拜佛,就出来到后山的树林子里透透气。却突然听到前方很是吵闹———— “就是他!他就是叶鼎之的儿子!!” “叶鼎之杀了我的朋友,那就让他的儿子来还债吧!” 那是一群拿着砍刀,凶神恶煞的练家子,七八个人围住了一个身穿灰色僧袍,背着一篮匡木柴的小和尚。那小和尚明显被吓到了,那些围着他的人基本都是金刚凡境,一时间压迫感很强。 现场的氛围就像一根紧绷的琴弦,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境地了。 小和尚被他们逼得练练后退,山路本就崎岖,他一个不留神踩在了小石子上,不小心跌坐在地上,筐子里的柴火也可怜巴巴地散了一地。 天下曾经在朗吟楼听说人讲过很多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和魔教有关。十二年前,魔教东征,一片生灵涂炭,但是真正了解魔教的人却不多。魔教其实是大大小小的三十几个域外教派合起来的统称,其中最重要的一支就是天外天,上一任魔教宗主叶鼎之便是天外天的首座。魔教东征失败之后,曾与中原武林立下约定,十二年内不再踏足大玄疆土半步。据说这个约定中,还包含着一个质子,这个质子被一个神秘人收养,期限也是十二年。 算一下时间,那个质子应当和她差不多同岁。 如此一来,事情大概也就明了了。 于是在那为首的一脸横肉的大叔举起砍刀想要劈下去的时候,一柄玄色的重剑也同时破空而去,破劫剑一个挂击,劲贯剑身,四两拨千斤般将那把砍刀挑飞了出去。 那把破劫剑明明很重,却在空中咻咻地绕着小和尚飞云流水般挽出几个剑花,剑势苍劲雄厚,那群人持强凌弱,她变将剑势造的比他们还强还盛,生生将那几个壮汉的气势压下一截。 “谁?!难道是魔教余孽!?” “我!”天下招手收回了破劫剑,可惜无双剑匣被无双拿去诸葛派那里了,她此次出来只拿了这把她用的最顺手的破劫剑。 几人一看是个小娃娃,一下也心生奇怪,面子上却是还不能输,“你是哪家的娃娃,知道这个和尚是谁么?!” “知道,他是寒水寺的和尚。” “我呸!他是魔教余孽的儿子,罪该万死!我念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还不给我滚开?!你再不识趣,可别怪我们几个不客气了!” “你们现在拿着刀便客气了么?”天下走到小和尚前面,叉腰给他怼了回去,“你还呸我?你配吗?” “你刚刚说他是叶鼎之的儿子,那你和叶鼎之的仇,怎么就要和他算了?”她全然不在乎对方的面子,只顾自己讲的话在不在理,“叶鼎之作恶的时候他多大?能不能拿剑都不一定,你没本事找叶鼎之报仇,就要杀人家小孩子,你又与魔教有什么区别?” “女娃娃嘴巴还真能说,看我割了你的舌头,叫你怎么逞能!!” “谁怕你了————” 天下都已经做好捏剑诀上去打架的准备了,,,虽然大概打的会比较艰难,如果风箫和红叶还在这里倒是另说,但是有些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什么好支支吾吾的。 可惜天下没遇到这个打架的机会,因为有一盏金色的大钟在一霎那罩住了她和那个小和尚,金光乍现,将那几人给轰退了十几步有余。 不知什么时候,忘忧大师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还不滚?!” 逼退了那群人,之前一直闭口不言的小和尚终于说话了,“老和尚…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的这话听起来不知该用什么情感来形容,天下觉得他好像有些委屈、有些埋怨…还有些…恨意。她也说不上来。 “傻孩子,我一直在你身边啊。”忘忧蹲下来,摸摸他的脸,“该吃晚饭了,快些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天下知道了这个小和尚的名字叫做无心。 天下原本觉得这是个有些奇怪的名字,不过想到师傅给自己起的名字,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说无心的名字奇怪。 “谢谢你刚刚出手相救。”天下这才得了空好好打量一下这个传说中叶鼎之的儿子,他虽然是个小和尚,一双杏眼却满是媚气,年纪小小,就已经能预见日后风华绝代的样子。“你用的是道家的御剑诀?” “呸!”天下字正腔圆地呸了一句,冲无心挥了挥小拳头,“什么道家御剑诀,这是无双城的无双飞剑!!” “我猜也是,道家人都喜欢用桃木

剑,应该也不会使这么重的玄铁剑。”小和尚笑笑,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说错还是真的猜错了。 “你刚刚为什么不还击?”天下问他,“我看得出来,你明明也是金刚凡境,为什么就任由别人刀架在你脖子上?” 无心很久都没有回答她,就在天下想说没事咱俩认识也没多久,你不想说就不说,咱换个话题别尬在这儿的时候,无心说了一句,“有很多人盯着我,也有很多人想要我死。”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答案?”天下觉得他很奇怪,“别人要你死你就要死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出息!” 他似乎并没有反驳那句没出息,“哦,看来小施主是不怕死了?” “没死过,所以不知道怕不怕。”就算是刚刚被围攻,天下心里也清楚师傅就在隔着几十米的寺庙里边,绝计是不会到生死攸关的地步的,“可是我不想死啊。” “叶鼎之和他们的帐,就在他们和叶鼎之之间算清楚,你自己的帐,你也自己算清楚。” “不想死就是不想死,没做错就是没做错。” “不过…”天下踟蹰了一会儿,“我救你,好像刚刚做的好像也不对。” “确实是莽撞了。” “不、不是说莽撞,”天下摆摆手,说出了一句让无心一直到后来回到天外天也仍然记着,现在想起来仍旧觉得惊世骇俗的话,“你瞧啊,我之前和忘忧大师聊天,也聊到了佛教的有因有果和因果报应。” “所以我认为,你若是觉得自己父亲被杀了,心里有恨,想要报仇,那你有这个权利向他们复仇,但既然这样,你也有义务接受来自他们的仇恨。“ “不过过程和初衷是什么样子的,叶鼎之不带领魔教东征,他们的家人就不会死。这是回避不了的事实。” “所以如果你心里是决意复仇的,那就有义务接受来自他们的,关于叶鼎之杀害了他们亲朋挚友的这份仇恨。” “那样的话我就不应该帮你了。”天下得出了这个结论,与无心之前所想的莽撞可以说是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她继续问他,“所以反过来,这些人的恨,你无心接得住吗?” 无心从被北离抓过来当质子开始,有很多的人告诉他要放下仇恨,不要显露出自己的锋芒,因为有不知道多少双的眼睛忧虑他的身份,想要废去他的武功,取走他的性命,更多的人,希望他做一个没有仇恨,资质平庸,听话不惹事的质子。 这还是有人第一次和他说,他有权利复仇。 可也是有人第一次和他说,若是决定复仇,他也有义务接住那些人的恨。 无心自己心里是有恨的。 可是他接得住别人对叶鼎之、对他的那些恨吗? 半响无话,终归是化作了一句,“受教了。” 天下和宋燕回第二天就离开了,后来宋燕回问天下,这趟旅途可有收获。 “好像…更不明白之前问题的答案了,”天下把忘忧大师告诉她的话一字一句地转述给师傅,“不过我交到了一个朋友,还见识到了忘忧大师的金钟罩,所以还是挺有收获的。” “你啊,明明十岁出头的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心里边就装了这么多东西呢?”宋燕回叹气,心里想着他家的姑娘要是什么时候可以多像寻常孩子那样多撒撒娇,不要这么懂事就好了。“和你弟弟中和一下多好。一个心思浅地过头,一个心思深的要命。” “无双不需要想那些。”天下想起来自己那个记性差到不行的弟弟,只是笑,“他只要开开心心长大就好了。” 她执拗的重复了一遍,“他不要想那些。” 自那时再到后来无心离开寒水寺,期间他与天下也仅仅见过了寥寥数面,无双城离得有些远,天下也不常来寒水寺。他们会互寄信,但也没有来往很频繁,大概是见面不多但关系挺不错的笔友。 无心有时候会和她说,他想去寒水寺以外的地方看看。看那沧海绝境,看那蓬莱仙踪,看那大漠黄沙,万水千山,顺便也去看看天下口中最好的那座无双城。 天下就和他说,那你就去呗。 等到十二年约定结束了,爱去哪里去哪里,反正你也不喜欢念经。要是有人拦着你,你就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对打一双,见十个打一群。 无心读到那信觉得这话又天真又好笑,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好像还真的是天下做的出来的事情。 他提笔想写,那要是有一百个一千个怎么办,可后来没写到回信上去,他大概能想到对方会给什么答案————只要还有人拦,只要你还想去,那就打到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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