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中午吃饭时没什么两样,眉目低垂,神情平淡而专注地吃着面前碗里的饭,左手拿着筷子,右边宽大的袖袍垂落在身旁。
纪姝颜回想自己中午为什么没发觉秦骃的异样,大概是因为他眉眼太过平淡,动作太过自然,让人看了都习以为常,认为他没什么不对。
可是一个人要练习多少次才能这样熟练,熟练到别人也觉察不出他的缺陷。
纪姝颜怅然一叹,发现秦骃吃的多是波棱菜(1),胡瓜,冬苋菜(2),荤菜完全没动,便用公筷夹了一筷子蒸鹅放到他的碗里。
“这筷子是干净的,我没用过。”
秦骃嗯了声,目光落到碗里那块肥的流油的蒸鹅上,没动,继续吃着米饭素菜。
纪姝颜看着若有所思,原来是不吃荤吗?
俩人用完膳,纪姝颜主动将碗碟收拾到膳盒里,又要端着蜡烛去窗边,本来要去案后的秦骃察觉到她的动作,转身看她。
纪姝颜跟他解释,“我继续去抄字。”
秦骃眉头轻轻一皱。
“抄不完的。”
他开口,又强调,“就算你今晚抄一夜,也抄不完。”
纪姝颜当然知道抄不完,那一沓足足有一本经那么厚,光用一晚怎么可能抄的完。
更何况玲珑还在等她,她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儿抄一晚。
纪姝颜等的不过就是秦骃主动跟她说话。
她站在原地思忖片刻。
“那我明日再过来抄?”
看着秦骃犹豫的神情,又补充。
“但郎君不可帮我,那沓纸都是我弄脏的,必须都由我来抄,由我来弥补。”
“郎君可答应?若是答应,我就回去了,若是不答应,”纪姝颜拿着蜡烛欲往窗边走,“我就继续去抄。”
“可。”
秦骃打断她的话,漆黑的瞳底被烛光镀成金色,他看着纪姝颜认真开口。
“那沓纸我会单独放着,等你来时再抄。”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我不会再动。”
秦骃简单的话,却有莫名的说服力。
纪姝颜对着他灿然一笑。
“好,我相信郎君。”
“今日我便先回去了,等明日早上再过来。”
看着手里的蜡烛,纪姝颜犹豫了下,还是又插了回去。
“屋里灯烛昏暗,这蜡烛就留给郎君照亮,”她抬头瞥眼秦骃身后的案,轻声叮嘱,“晚上看伤眼,郎君还是少看些,早些入睡。”
烛光下的秦骃一怔,垂下眉眼,没有吱声。
纪姝颜也没强求,朝他福了一福,拎着食盒转身离开。
走到楼梯口快要下去时,纪姝颜忽然扭头,秦骃已经转身往案边走了。
蜡烛将他的背影照在墙上,黑色的,大大的,孤零零的,一个影子。
翠儿那日临走前最后说的话,再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纪姝颜脑海。
“北川那一战本来是没有小郡王的,是他自己非要偷偷跑去,那是他第一次拿着真刀真枪跟着大伙儿一起上战场。”
“偏偏他又不听指令,擅自行动,连累的我们大军由胜转败,郎主更是为了救他,独闯敌营,最后丢了性命。”
“所以外面的人都在传,小郡王其实是凶神转世,恶鬼附身,要不然怎么他第一次上战场,战无不胜的战神郎主就打了败仗?还当场殒命?”
“足足五万大军啊,在那场战争中全军覆没,说没就没了。”
“娘子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千万别靠近西苑那边。咱们大宣的百姓可都心知肚明呢,那五万大军蒙冤受死,心中怨气难消,那西苑里的鬼不是其他人,正是在那场败仗中枉死的将士!那西苑也不是其他地方,正是那五万将士的葬魂林!”
西苑是不是葬魂林,纪姝颜不知道,她进了这里几趟,也从未见过什么枉死鬼。
真要说鬼,大概也就只有一个,一个被人遗忘,被人指摘,残缺的,只能自困于此,了此残生的一抹孤魂。
随着主人落座,那抹黑色孤魂也在角落里蜷缩不动。
纪姝颜目光扫过,心里有了一个念头。
下次来,她要多带几只蜡烛。
蜡烛点的多些,冬天的长夜总会短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