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殿内,早早用过晚膳的顾沉月撑着头坐在榻上闭眼小憩,殿内大宫侍之一的洛行云捧着托盘入内,托盘正中摆着一只浓绿鲜艳的翡翠玉镯,比今日在万寿殿外顾明灼手腕上佩戴着的那一只更小些。 “这是元和七年,用太后殿下赐给您的那块东海翡翠制成的一整套首饰中的小玉镯,当时您特意命匠人们做了大小两只翡翠玉镯,制成后这大小玉镯便一直收在中,二殿下手上那只,正是当年那一整套中的大玉镯。” 洛行云解释完来龙去脉,上前一步将手中托盘呈至顾沉月面前,“殿下,可要将这小玉镯装点好后再给承庆殿那边送去?” “不必。” 顾沉月慢慢睁开眼,取出托盘中的翡翠玉镯细细察看,东海那边盛产珍宝,进贡上来的这翡翠制成浓绿鲜艳的玉镯,水色透明度虽说不上极品,但也绝对隶属上品珍宝,今年顾明灼十五岁生辰,她选的是岭南那边绣娘以独有技法绣出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做主礼,这翡翠玉镯是下面人按宫规惯例选出的次礼。 今日遇见顾明灼的次数太多,顾沉月总疑心对方是专门为她而来。虽然说的是向太后请安不成,转而选择向她请教琵琶曲艺,但特意向她展示手上的玉镯顾沉月蹙眉思索着,给皇子的生辰礼,自然不会只有一件,一般都是主礼加次礼,次礼都是个添头。 依照行云刚刚所说,这玉镯应当没什么问题,那顾明灼故意挑出这翡翠玉镯戴给她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东海那边的几州又有了什么她不知晓的变动? “以往送去二皇子殿中的贺礼中,可曾有过玉镯一类?” “回殿下,无论是登记在的东西还是殿下偶尔兴起所赠,从未有过贴身饰品一类。” 贴身之物与入口之物大多容易被人做手脚,因着幼年经历的种种,顾沉月不太喜欢送这些出去,准备的贺礼和随手赠出去的基本都是大件。 今年年初顾明灼生辰,她忙着在岭南监军扩张势力,只将主礼定下送回长安,其他次礼都是让殿内宫侍依制采用,不必来回上报折腾,延嘉殿中负责此事的宫侍们循宫制送出去的礼漏了这茬,倒提醒她又该洗牌一遍殿中内侍了。 不过顾明灼一个半大少年,还真喜欢戴翡翠玉镯这些东西,以往她从没见过顾明灼身上有过什么首饰,哪怕是长安城内少年们都流行戴的各式抹额顾沉月都从没见他往额头上放过。 还是得往东海边的那几个州府考虑。 顾沉月揉了揉太阳穴,少见得觉得头疼。 “皇弟一向坚持轻衣简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少年人心性不定,好鲜衣华服皆是寻常,许是恰巧见了殿下送的翡翠玉镯心生欢喜,才时时刻刻佩戴于身。” “圣上宠爱二皇弟,什么极品的翡翠拿不到手?他一句话,六宫二十四司怕是得放下手上所有动作去尚功局制作。”顾沉月神色平静,眼底有深思之色,“那玉镯尺寸明显不适合他。” “那也许二皇子殿下,只是想向殿下表示亲近之意?” “但愿有这一半简单。”顾沉月叹口气,顾明灼是已逝的先皇后之子,先皇后出身当今太后母族杜氏,还在世时不得圣人青睐,死后留下的小皇子倒被圣人如珠如宝的宠惯着。 她对那位先皇后只有些许印象,记忆中是一位非常温柔良善的女子,一心一意爱慕着圣上,不过圣上因着她的出身很少对她表达出什么爱慕之意,顶多是敬重,全些表面礼数,不过这显然不是那位皇后想要的,所以她的眉间常有郁色,最后也可以说是积郁成疾才导致早早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年纪尚小的顾明灼。 这时候那位圣上倒像是如梦方醒一样,给了幼年丧母的小皇子最好的待遇,最重的宠爱。不过没几年,太后又从佛堂中杀回来,圣上自然而然地“病”了下去,作为圣上最喜爱的小皇子,顾明灼的地位也尴尬了起来。 顾沉月端起床几上的青色茶盏,借着青褐色的茶面凝望自己那双冷然的眼眸,不过这宫中,真论起来,谁的身份地位又能比她这个黑发粉瞳的异族皇室血脉更为尴尬呢? “方才万寿殿来人,太后殿下又给您送了些面首。”洛行云小心翼翼地觑着顾沉月的神色,揣摩着道:“殿下劳累这么些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得闲,可要唤人来服侍一二?” 顾沉月兴致缺缺地将手中玉镯放下:“光是这面首,我延嘉殿都快被她老人家塞得装不下了。” “若是用来侍奉殿下您的,怎会有塞不下之理?到时上请太后殿下,为您再择几处宽阔殿宇,专门用来安置这些俊秀郎君。” “淫靡之举,前朝那些本就看我不顺眼的御史,少不得连夜点灯写折子。” “哭叫跪地,发誓赌咒,假意触柱
,御史台的那些大人们,能玩的也不过就这么几个花样,”洛行云笑意盈盈地抬手轻轻击掌,殿外走进三名宫侍一字排开各自为她呈上三个白玉托盘,莹白的托盘内是各式各样形状的糕点,“这些糕点,是郎君们今日自发聚会玩乐时所制,殿下今日传膳早,又用得极少,如今瞧瞧,可有能入您眼的?” 说什么自发聚会,顾沉月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洛行云特意安排的,就为了让她散心,顾沉月微微颔首,宫侍们依次上前,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可爱的小猫小狗兔子糕,又看向那些淡雅的荷花桂花糕,最终停留在一个细长的、层层叠叠垒起来的青绿色糕点上。 洛行云上前一步,惊讶道:“这糕点形状做得倒是陌生,像是个动物,但又不像是用后厨那提供的动物样式做出来的,这环环绕绕的,婢子觉得有些像蛇,殿下以为呢?” 顾沉月垂眸打量一瞬,嘴角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道:“是竹叶青。你久居长安,不曾见过这种类的蛇,连我也是年初去过岭南才识得。” “殿下博学多识——” “做这糕点的人也有几分手艺在身上,若非此次岭南之行诸事缠身,我倒是也想带几条竹叶青回来养着就他吧。” “唯。” 洛行云行礼后带着宫侍退去,顾沉月起身下榻,随手抽了本写有东海地区风土见闻的籍看起来。 落日残阳尽数褪去,宫侍们轻手轻脚地入内点四角火烛,床几之上,烛火续了两回后,顾沉月才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欲起身下床换一本新,一抬首,身边侍候着的行云对着她抬起手帕做抹泪状,顾沉月这才想起来今夜自己还点了人。 “行了,”顾沉月好笑地放下,“让他进来吧。” 行云欣喜地领命而去,很快殿内长帘被重新掀起,进殿之人身穿缀有白羊毛的青色裘衣,殿内宫侍行礼后悉数退去。 那郎君身量高挑,体型健壮,是时下长安贵妇人正喜好的那类男子,见她侧目望来,也不曾扭捏惶恐,反而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顾沉月面不改色地打量着他,随手拿起桌上戒尺,挑开郎君羊裘。 大片大片蜜似的皮肤如糖浆般泄漏,室内烛火明亮,给腹上起伏的线条覆上一层暖色的光,下身是规规矩矩地穿好站着,然而上半身却不着片缕,只一层一层青绿色的珠串环绕着往上,在圆润的肩头止步。 顾沉月单手撑头,戒尺敲打珠串发出细碎的轻响,“这是什么?” 她殿内宫侍不会给他准备这样的东西。 “在偏房候着的时候,宫侍们暖炉烧得太旺,仆便私自换了些自己家乡的衣物好散热。” “这就是你自己家乡的衣物?” “是,仆出身岭南,对长安的风俗并不清楚,若做了什么错事,还望殿下宽恕提点。”少年神情明朗,言辞恳切,顾沉月顺着他肩胛间的青绿色珠串向上看去,有别于长安城中各家郎君所追求的白腻,他的肤色偏浅棕,感觉随手一捏就会透出大把大把的蜂蜜汁来。 顾沉月放下戒尺,勾手示意人上前来,少年乖巧地凑近,用海藻般的卷发替代了原先戒尺所处的位置,岭南靠海,她雨夜出行时也在岸边见过那些乌黑色的海藻,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暗礁处,稍微一靠近,就七缠八绕地贴近不让人走。 顾沉月手顺势下移,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这少年郎君的脸颊,只能堪堪聚起一点小肉,倒不是瘦削,而是对方精壮得恰好,不光是身上,连脸上都是,她眼眸微垂,少年眼中早已雾气氤氲,眼眸乌黑发亮,身上热气腾腾,又潮又湿,倒真像岭南竹林中四处盘踞着的竹叶青了。 顾沉月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地松开了手,少年眼中雾气更重,仰着头半跪在地,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她。她这才发现这少年郎左眼下镶着颗小小的暗红色的痣,因着肤色的原因并不起眼,但甫一注意到便显得活色生香起来,配着他乌黑的瞳,倒很适合这黑夜。 “去把四角的灯熄了。” 少年干净利落地起身熄灯,行走间寂静的屋内骤然响起叮叮当当的环佩之声,顾沉月撑着头,“方才倒没听见你这件上衣的声响。” 少年熄灭最后一盏烛火,回到她身旁乖顺地依偎在脚边,“在仆的家乡岭南,男子遇上心仪的女子,会唱歌以求青睐。如今仆有幸得见公主殿下,倾慕不已,只可惜歌喉粗鄙,只能借此珠串聊表心意——祈愿殿下怜惜。” 顾沉月迎着少年期盼的眼,神色淡淡地将床几上最后一盏烛台推向他。 “接着唱。” “让本殿下赏听下,这来自岭南的异乡曲调。”